陳曉非怔住半晌,珉珉以為她不滿意,誰知她卻說:「男孩也不妨,我一樣歡迎。」
那夜梁永燊回來,珉珉問:「這麼晚?」
「累死我。」他邊解領帶邊倒在沙發上。
「阿姨來過。」
「阿姨?」梁永燊似極之陌生。
「陳曉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豐年間舊事,那灰塵飛揚小巷子在夕陽裡忽然走出一個故人來,叫他難以辨認。
珉珉為他的態度吃驚,她對一切回憶都整理得井井有條,逐件逐項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屜裡,隨時可以抽查。
小梁連阿姨都不復記憶了,那一向喜愛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極點,倒在床上,即時入夢。
珉珉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麼夢,她想擠到他同一夢中,既怕位置不夠,又怕他的夢與他職業一般枯燥刻板。
這個梁永燊,同從前那略帶憂鬱的少年人可說判若兩人了。
吳珉珉站到鏡子面前去,待己寬,責人嚴,是最可怕的進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許久沒有客觀地觀察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整個人並非有礙觀贍,照樣穿著很時髦的松身衣服,素臉、短髮,身段略壯,看上去健康端莊,不過,這也不是她記憶中的吳珉珉。
彼此彼此,這倒好,雙方扯平,毫無虧欠。
吳珉珉心安理得。
幸虧在鏡中打量過自己,否則萬一在街上看到櫥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該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誰。
珉珉睡了。
許久沒有做夢的餘暇,一覺頂多不過睡五六小時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兒啼哭吵醒,掙扎起身,只有在這個半明半滅時刻,她覺得無孩夫婦不愧逍遙自在。
珉珉每次做夢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夢境,但卻不損它的真實性。
對珉珉來說,夢並非生活中壓抑及不滿的出路,夢是失卻的回憶片斷,它們都是真的。
她夢見她在華英女中禮堂出現。
禮堂面積比記憶中小得多,新裝修,十分整潔,珉珉不曉得來幹什麼,見有長凳,便隨意坐下。
她低頭看著雙手,無名指上戴著結婚指環,證明這是成年的吳珉珉。
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卻看到意長與惠長兩姐妹進來,她們是那麼年輕,孩子般臉蛋,豐滿的身段,真正賞心悅目。
只聽得意長揶揄惠長:「邱進益已經不喜歡你了。」
惠長冷笑一聲:「我知道,他現在追你的好同學吳珉珉,你以為他會轉向你?」
珉珉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倆一邊爭吵,一邊轉個圈就出去了。
接著進來的是葉致君老師,哎呀,在她身邊的是張麗堂,她倆怎麼會結伴同行?
張麗堂絮絮哭訴:「我並沒有碰過試卷,真要派罪狀給我,只能說我對吳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葉致君同情地道:「我瞭解被冤枉的感覺……」
她倆往後台去了。
珉珉吃驚地看著她們的背影,她想站起來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她不願意看到這些面孔,現在她的世界只得兩個孩子與終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雙腿卻不聽使喚,珉珉暗暗叫苦,跟著出場的不知道是誰?
簡金卿同翁文維來了。
她同他說:「吳珉珉早就知道你我關係,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找到新生活,請你速速走開。」
珉珉閉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來拉她的手,她掙扎,大聲嚷:「我不要做這個夢,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強拉開她的手,「是我,珉珉,是我。」
「你是誰?」
「我是愛護你的蘇伯母。」
珉珉遍體生涼,不由得睜開雙眼。
「珉珉,許久不見了。」她微笑道。
「蘇伯母,」珉珉握住她的手,「你還認得我?」
她點點頭,「你長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洩露出來?」
蘇伯母笑一笑,「你不說我終究也會知道,他們一定會向我攤牌。」
珉珉沒有回答,她看見莫老先生在禮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後的,是她的母親。
珉珉看著她走近。
珉珉心情忽然平和,貪婪地注視母親,她在她對面坐下。
她開口了:「我患病良久,他們都沒敢跟你說吧?」
珉珉慌忙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你是什麼病?」
她母親說下去,「我十分厭世,不欲長痛。」聲音越來越低。
珉珉束手無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頭來,微笑說:「你要當心。」
珉珉警惕地看母親。
「當心……阿修羅。」
珉珉脫口而出:「當心什麼?」
耳畔傳來幼兒的痛哭聲,珉珉自床上躍起,急忙走過去抱起孩子。
這樣小小身體竟然可以發出如此宏亮哭聲,不可思議,每次聽到哭聲她都覺得趣怪無比,忍不住笑。
夢境種種,冉冉淡出,不復記憶。
平凡的生活就是這點好,似永遠有一支和煦的燈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給自足。
梁永燊打著呵欠自隔壁房張望過來,「古人一生六七個,真不知怎麼消受。」
「大概多人幫忙吧?」
「我們家不是有兩個半家務助理嗎,主婦照樣忙得人仰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燊記,我做了一個怪夢。」
他呻吟一聲,「你與你的怪夢。」
「我看見亡母——」
「幸運的你,」他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洗臉,「我剛才夢見大老闆飛過來罵人,拍著桌子控訴盈利不足。」
珉珉閉上嘴巴。
梁永燊匆匆出門。
下班時分,他使秘書打電話回來,晚上有臨時會議,不能回家吃飯。
珉珉無奈,因她沒有工作,不瞭解辦公室真相,真的像他們說的那麼緊張,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珉珉趁這個空檔把阿姨請上來小坐。
她輕輕說:「我夢見亡母。」
陳曉非低下頭,過一會兒才答:「你自己也已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