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堂強忍悲痛,抹乾眼淚。
珉珉淡淡地問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張麗堂忽然聽到聲音,嚇一跳,彷徨地抬起頭來,過一會兒她說:「不,我要走了。」
珉珉問:「有沒有人開車送你走?」
張麗堂這才發覺這小孩在調侃她,她不置信地看著珉珉。
珉珉將手自身後拿出來,拇指與食指間夾著張麗堂稍早時送給她的那頁象牙書籤。
珉珉用另外一隻手打開張麗堂的書,把書籤夾進書裡,輕輕說:「還給你。」
張麗堂當場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這臉容清麗的小孩,過很久很久,用極低的,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語氣問:「是你?」
珉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雙手捧著書交給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張麗堂夢囈般聲音。
吳豫生的聲音傳過來,「珉珉還不讓張小姐走?」
珉珉走到走廊盡頭,拉開大門。
張麗堂身子如夢遊似游出吳家,一直喃喃說:「不,不,小孩子不會這樣害人。」
珉珉在她身後關上門。
吳豫生問女兒:「她同你說什麼?」
珉珉答:「她一直哭。」
「很可憐哪,一次作弊,永不抬頭,我們一直不明白她怎麼會得到試卷的草稿。」
珉珉不出聲。
吳豫生惋惜地說:「而且結交一個那樣的男朋友。」
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隨著時間,逐漸淡出。
珉珉生日,阿姨請她喝茶。
珉珉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詫異,「誰教會你喝這個?」
珉珉不出聲。
阿姨想起來,「你父親有個女學生,賭,有一陣老來串門那個,好像就是喝這種異香異氣的茶。」
珉珉笑一笑。
「她沒有事吧,好像不大來了,開頭很有一點兒野心,彷彿想做教授夫人的樣子,奇怪,忽然銷聲匿跡了。」
珉珉沒有置評。
阿姨笑了,「珉珉,你把她怎麼了?」
珉珉到這個時候才抬起眼來,雪亮的目光「刷」一聲看到她阿姨心裡去。
阿姨靜下來。
很明顯,珉珉不願意有人提這件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阿姨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珉珉有種威嚴,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勢來表達心中的意思,不消說一言半語,旁人已經知道她高興抑或不悅,接受抑或拒絕一個意見。
許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嘰哩喳啦不停他講話,珉珉卻天生有這個本事。
這個時候,她伸出手來握住阿姨的手。
陳曉非很是安慰,知道珉珉仍然把她當朋友。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這麼忌憚珉珉?不復回憶了。
吳教授的宿舍又靜下來。
不再聽到一連串鈴似的笑聲,珉珉也笑,但最多是露齒微笑,她從未試過仰起頭哈哈哈,或是低著頭咭咭咭地笑過,她懂得笑,但是不曉得怎麼笑出聲來。
有時候珉珉對著鏡子練,結果變成嘿嘿嘿,有點兒可怕,她不再嘗試。
夏天總有蟬鳴,珉珉坐在露台的大籐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貫注地胡思亂想。
那時她還不認識莫意長,否則可以拉著意長一起,墮入思流中,隨波蕩漾,亂髮奇想。
她是個非常非常靜的孩子,靜得不常覺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兒小學畢業那年,吳豫生打算應聘到英國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珉珉說:「你想跟我去,還是留在本市?」
珉珉已經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個月後就回來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暫住什麼地方,阿姨家?」
珉珉笑,「阿姨早已受夠我倆,不不!我念寄宿學校好了。」
她父親沉吟一下,「你應付得來?」
「沒問題。」
「那麼假期到阿姨家過。」
珉珉點點頭。
她就是那樣認識意長的。
稍後她知道莫氏是個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眾多,且不和睦,叔伯間一共十一個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過十五歲者統統往英美唸書,意長在這等複雜的環境底下長大,自然也是個早熟的孩子,與珉珉一見如故。
她倆被安排在一間房間,珉珉推門進去,看見已經有一個女孩子坐在書桌前翻畫報,行李擱一角,尚未打開。
一見珉珉她便自我介紹,很客氣但開門見山地問:「你喜歡哪張床,近窗還是靠牆?」
珉珉自莫意長的表情知道她喜歡近窗的床,於是把行李靠牆一放,「這張。」
意長也自珉珉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讓,連忙說:「謝謝。」
兩個人都那麼聰明,當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陳曉非以阿姨的身份陪著珉珉搬進宿舍,叮囑道:「不習慣立刻告我知,要命,洗手間在走廊末端,你不怕麻煩?平日嬌生慣養,看你怎生適應。」咕噥著出房視察其他設施。
莫意長笑間吳珉珉,「你母親?」
珉珉搖頭,「不,我阿姨。」
意長詫異問:「你媽媽呢?」
珉珉來不及回答,阿姨已經返來,「乾淨倒是很乾淨。衛生問十點氣味都沒有,像醫院似的。」
珉珉只是笑。
陳曉非說:「幸虧你爹九個月後就回來,生活可望恢復正常。」
珉珉忽然收斂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緊張地問:「你有什麼預感?」
珉珉低聲說:「一看見這間房間,我有種感覺,好像要在這裡住上三五年似的。」
阿姨強笑,「這是什麼意思?」她想到不祥兆頭上去,臉色驟變,「你父親會得如期返來。」
珉珉說:「那當然。」
她阿姨吁出一口氣。
「但不是一個人。」
「你是說——」
「阿姨,不必理我,我亂講。」
她拉起阿姨的手,送她下宿舍大樓。
珉珉與阿姨道別,看著她的車子駛遠,向她揮乎。
珉珉回房把行李打開,將衣物分放好。
莫意長輕輕拾起剛才的話題,「你母親已經故世?」
珉珉點點頭。
「哎喲對不起,近世什麼病都不難醫好,必定是癌症吧?」意長語氣十分惋惜。
珉珉躺到床上,「不,她在一場火災中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