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頹然坐在沙發,上,「子君,我求你答應我離婚,我實在撐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臉。
在我懷中的平兒仰起頭問:「爸爸媽媽為什麼吵架?為什麼?」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頭上,「你睡一會兒,媽媽抱著你。」
平兒將他的胖頭埋在我懷中。
我撫著他的頭髮。
——他現在撐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彷彿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犧牲者。
在那一剎間,我把他看個透明。
這樣的男人要他來幹什麼?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另外一個女人得到他,也不見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義丟掉十多年的妻,將來保不定會再來一次。
我輕輕拍著平兒的背,「好,我答應你,馬上離婚。」
他抬起頭,那一剎那他雙目泛起複雜的光芒,既喜又驚,我冷冷地看著他,心裡只有悲傷,並沒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問。
「真的。」
「有什麼條件?」
我看看平兒的蘋果臉。「每天回來看平兒與安兒。」
「當然,當然,」涓生興奮地搓著雙手,「這裡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歡的話,可以在這裡留宿的。」
我別轉面孔,不想看他的醜態。
「我有一個律師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們辦手續,補簽分居,他可以證明我倆已分居兩年,馬上離婚。」涓生用試探的語氣提出來。
我眼前一黑,連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來不及了,涓生此刻覺得與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獄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罷。
「有這樣的事?」我聽見自己說,「好,你去律師樓安排時間,我同你去簽字便是。」
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頭,「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兒進房,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這孩子,已被我寵壞了,嬌如女孩子。
回到客廳,看見涓生還站在那裡,我詫異地問:「你還不走?這裡沒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過一會兒,他說:「她想見見你。」
「是嗎,有機會再說吧。」
連我自己都佩服這種鎮靜。
「那我走了。」他說。
「好走。」我說著拾起報紙。
他又逗留片刻,然後轉身去開門。
我聽到關門聲,低下頭才發覺手中的報紙悉悉作響,抖得如一片落葉,我吃驚地想:為什麼會這樣?原來我雙手也在發抖,不不,我渾身在顫抖,我大叫一聲,扔下報紙,衝到書房去斟了一小杯白蘭地,一飲而盡。
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聽,有人說話也好。
「回來了?」是唐晶。
「是。」我答。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只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餵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一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
「謝謝你。」
「客氣什麼。」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
終於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開這個家,我到什麼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面前。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間:「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裡照顧你們。」
安兒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又點點頭。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
「你會找工作?」她問我。
「我會試試看。」
「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弟弟會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安兒用一隻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麼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盡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入比你們兩個更重要。」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麼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於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若中全是恨意。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
「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
我聽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為什麼?」我澀笑。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我怎麼不長進?」我訝異。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衝口而出。
「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
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