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覺得無話可說,不知怎麼交代才好。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後嫌她悶的小男人小職員。子君,你再離十次婚,也不必同這種人來往。」
我不響。
「寂寞?」唐晶問。
我點點頭。
「他們也未必能幫你解決問題。」唐晶說。
我說:「今日發了薪水。」藉故叉開話題。
「太好了,有什麼感受?」
「作孽,」我歎口氣,「真是血汗錢。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你奶奶的,你再跟我說這種話,我剝你的皮,」她惱怒萬分,「現在只有這份工作才可以救你,你看不出來嗎?」
我歎口氣,「我說說而已,不敢不做。」
「你如果寂寞,我介紹你看紅樓夢。」
「悶死人呢。」
「你才悶死人。」她氣道。
唐晶將車開到她的家去,我們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將兩本深藍色的線裝破爛的書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勁來看,略翻一下,看到兩行警句「……一世無成,半生潦倒。」有點意思。
「咦,」我說:「這不是我嗎?」
「你?你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說,「一事無成,半生潦倒。」
「潦倒也有人爭?」我白她一眼。
順手拾起一本雜誌,看看封面:「……張敏儀是誰?」
「一個很能幹的女子。」
我問:「她能幹還是你能幹?」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你認識她嗎?」
「點頭之交。」
我將手中的一杯酒一乾而盡,「她快樂嗎?」
「我沒敢問。」唐晶說。
「見高拜,見低踩,」我哼一聲,「見到我什麼話都罵,見到人家問也不敢問。」
「你醉了。」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朦朧間聽見她說:「不怎麼樣,明天還得爬起來上班。」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兩個大腫眼泡。
上班去了。
陳總達一見我便迎出來,我有點歉意。
他很溫和地問:「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你認識她?」我訝異。
「鼎鼎大名的女強人。」陳微笑。
「她最不喜歡人叫她女強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強人。」
陳總達艷羨地問:「她是你的好朋友嗎?」
我既好氣又好笑,沒想到有人羨慕我認識唐晶,這真是個名氣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嚮往張敏儀,忽然之間,我感慨得很。
閉門在家裡坐著,怎麼會知道撩會上有這種現象。
還未與陳總達細說,就有電話找我,這麼早,是誰呢。
電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
「姐?我是子群。」那邊的聲音沙啞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來保釋我。」
「你在派出所?」我發呆,「怎麼回事?」
「你來了再說。快來。」她掛上電話。
我沒有膽子跟布朗請假,只通知女秘書家有要事要出去兩個鐘頭。
趕到派出所,一看就明白了。
子群披頭散髮地坐在那裡,臉上一塊青一塊紫,顯然是挨過打,她對面坐著個洋人,大塊頭,粉紅色的臉,藍色的眼睛,一身金毛,面孔上都是指甲痕,同樣的傷痕纍纍。
女警們在輕輕訕笑。
我只覺得羞辱。
跟洋人鬧成這樣,值得嗎?我浩歎。
被人佔了便宜,下次要學乖,鬧得天下皆知,以後掛著個蠢雞招牌,走也不要走。
真沒想到子群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的。
我並沒有言語,這不是教訓人的場合與時間,我替她辦手續保釋,忍不住質問警察,「為什麼你們不控告洋人?」
警察笑道:「是令妹要縱火與洋人同歸於盡,洋人報的警,我們破門而入,現在控告令妹幾項罪名,你們請好律師,準備上堂吧。」
真氣得我幾乎昏厥過去。子群也太偉大了,我還未曾打算與史涓生同歸於盡,伊與外癟三倒要效同命鴛鴦,我服了伊。
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呢,我心中除了厭惡,什麼感覺也沒有,辦妥手續,我帶她出派出所。
「姐……」她淌眼抹淚地拉住我,還想訴說些什麼。
我撇開她的手,冷冷地說:「我不想聽,咱們受洋人的氣,打八國聯軍時開始,你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
「他騙我,姐,他騙我——」
「他騙你什麼?」我搶白,「願賭服輸,這話是你用來教訓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掃把隨便在哪間銀行門縫子裡掃一掃,掃出幾千個,個個一模一樣的德性,你還跟他們打打殺殺地動真情?吧女還比你高幾等,混不來就不要混,祖宗的臉都叫你丟盡,現在還要對簿公堂,判你坐三個月的牢,你以後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子群聞言怵然而驚,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個不停。
「你回家吧,找個相熟的好律師,我要去上班。」
「姐,你不要離開我!」平常的潑辣一去無蹤。
「我現在不比以前,現在我的時間賣給公家,」我歎口氣,「我不想與老闆過不去。」
我殘忍地離她而去。
在外頭討生活,人的心腸會一日硬似一日,人怎麼對我,我怎麼對人。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書傳我入室。
我不待他開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將剛才發生的大事說一遍,為求保護自己,出賣子群,聲聲埋怨她連累我浪費時間,以致引起我老闆的不滿。
這一頓嘴巴自打自,打得這麼響亮,布朗頓時作不得聲,凡人都一顆向心,在這一剎那他暫時有點感動,我又過了一關。
「子君,希望以後你家不要再發生這種事,但是你的稿件……」
我立刻接過那紅筆批得密密麻麻的原稿,「我馬上改寫,馬上!」
他滿意了,我出房時替他掩上門。
聳聳肩,才一個多月,我學得多麼快,這種演技又不需要天才方學得會,為生活受點委屈是很應該的,我嘲弄地想:可惜以前不懂得這個道理。
出得大堂我順手把稿子扔給女秘書。
子群當夜服食過量的白蘭地與安眠藥企圖自殺。我到的時候她口吐白沫,輾轉呻吟,面孔轉為青色,嘴唇爆裂,眼睛窩陷,像只骷髏,我嚇得要命,忽然掩入腦中的是「史涓生」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