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沒把她認出來,她高了半個頭,身材豐滿,一把長髮梳著馬尾,牛仔褲緊緊包在腿上,額角勒一條綵帶,面頰似蘋果般,多麼甜美多麼俏麗,少女的芬芳逼人而來,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歲哪。
我又悲又喜,「安兒,我不認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兒對她的父親視若無睹。
她說:「媽媽,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麼好……」
我勝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與安兒緊握著手回家,涓生上來喝杯茶,見沒人留他,只好離開。
他走後我們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兒完全像大人一般,問及我日常生活上許多細節,特別是「有沒有人追你?」
「沒有,」我說,「有也看不見,一生結婚一次已經足夠,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我打算學習做個獨立女性。」
「媽媽,現在你又開朗又活潑。」安兒說。
「是嗎?」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輕得多了。」安兒的聲音是由衷的,「媽媽,這次見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沒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媽媽,如果有機會,你不妨再戀愛結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漲紅臉,「我還戀愛呢,倒是你,戀愛的時候睜大雙眼把對像看清楚。」
「你難道沒有異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應該尋找歸宿呀。」她談話中心還是圍繞著這個問題團團轉。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認,「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訪問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兒伸長脖子問。
安兒的長髮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頭,好一個小美人,我心欣喜,雖然生命是一個幻覺,但孩子此刻給我的溫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與安兒回家見平兒。
血脈中的親情激發平兒這個木知木黨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兒,「姐姐,姐姐」叫個不停,然後與她躲到房內去看最新的圖書。
事後安兒訝異地跟我說:「弟弟會讀小說了。」
我不覺稀奇:「他本來就認得很多字,漫畫裡的對白一清二楚,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課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竅不通,一次去參加運動會,八點鐘也沒回到家,原來是迷路了。」
「可是他現在讀的是科幻小說呢,一個叫衛理斯的人寫的。」安兒掩不住驚奇。
「衛斯理」我更正,「這個人的小說非常迷幻美麗,那套書是我的財產,看畢便送給弟弟,弟弟其實一知半解,但是已經獲得箇中滋味。」
「媽媽,你現在太可愛了。」安兒驚呼。
安兒說:「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你又風趣又爽快,多麼摩登。」
「嗄,這都是看衛斯理的好處?」我笑,「我還看紅樓夢呢。」
安兒扭一下手指,發出「啪」的一聲,「紅樓夢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嗎?」
「好得不得了。」
「結婚沒有?」
「你腦子裡怎麼充滿月老情意結?」我怪叫,「你才十三歲哪。」
「十三歲半,我已不是兒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兒在身邊,就等於時時注射強心劑,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煩惱權且拋到腦後,怕只怕她假期完畢,走的時候,我更加空虛。
我與安兒去探訪「師傅」張允信。
老張瞪著安兒問我:「這個有鮑蒂昔裡臉蛋的少女是什麼人?」
我說:「我女兒。」
「女兒?」老張的下巴如脫臼一般。
安兒「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點兒像,」老張的藝術家脾氣發作,「但是頂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別開我玩笑。」
「真是我女兒,」我也忍不住笑,「貨真價實。」
「我拒絕相信,我拒絕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兒的評語是:「媽媽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們在張允信的家逗留整個下午,安兒對他很著迷。他花樣多,人又健談,取出白酒與麵包芝士與我們做點心,安兒興奮地坐著讓他畫素描……
我竟躺在籐榻中睡著了。
「媽媽,你現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兒稱讚我。
她沒有見到我蒼白的一面。
歸途中她嘰嘰呱呱地說要回母校聖祖安看看,又說要聯絡舊同學,到後來她問:「冷家清怎麼樣了?」
我淡然說:「我怎麼知道?」
安兒猶豫地說:「她不是跟我們爸爸住嗎?」
「我沒有過問這種事。」
「媽媽,你真瀟灑。」
「安兒,這幾天你簡直把你的母親抬舉成女性的模範。」我笑。
「是不是約好唐晶阿姨上我們家來?」安兒問。
「是的,你就快可以見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媽媽,」安兒衝口而出,「我現在的偶像是你。」
「什麼?把你的標準提高點,你母親只是個月收入數千的小職員。」
「不不不,不只這樣。你時髦、堅強、美麗、忍耐、寬恕……媽媽,你太偉大了。」她衝動地說。
我笑說:「天,不但是我,連這輛車子都快飄起來了。」
「媽媽,」她忽然醒覺,「你是幾時學會開車的?」
我詼諧地說。「在司機只肯聽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時候。」
安兒不響了。
她開始領略到陽光後的陰影,或是黑雲後的金邊,人生無常,怎麼辦呢,有什麼好說。
停好車上樓,母女倆原本預備淋個熱水浴就可以等唐晶來接我們上街,當我掏出鎖匙準備開門的時候,樓梯角落忽然轉出一個人影,我醒覺地往後退三步,立刻將安兒推開。
「誰?」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睜大眼睛,陳總達?
錯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膩的頭髮,皺折的西裝,如假包換的陳總達,他還有膽來見我。
「媽媽,這是誰?」安兒問。
我也奇問:「老陳,你在這兒等著幹什麼?」
誰知在陳總達身後又再殺出一個人,「我也在這裡!」凶神惡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陳的黃臉婆嗎?他們兩夫妻聯手來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