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半晌,我聽得自己吟道:「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我伏在桌面上「咕咕」笑起來。
尚有什麼可說的?頭髮都白了。
翟君的白髮看上去多麼美觀,男人始終佔盡優勢。
後來當他建議要到山頂舊咖啡廳去的時候,我就沒有反對。
在我眼中,他顯得更可貴。
頭髮沒有白之前,不會有這種感覺。
我們相對喝許多啤酒。
天漸漸下起雨來,把我們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長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長有紫籐,葉子經雨水洗滌後青翠欲滴,花是玫瑰紅的,更襯得瑰麗。
另一邊是水塘,驟眼望去,儼然一派水連天的煙雨景色。
我笑說:「不多久之前,他們這裡還有佩蒂蓓藝的唱片『田納西華爾滋』,把整個情調帶回五十年代去。」
翟君默默點頭,「我以前也來過這裡,大學時期同女生約會,此處是理想之處。」
「女同學呢?」
「老了。大概忙著挑女婿。」他很惆悵,「當年賣物會中的小尤物小美女,如今又老又胖。」
我又將蘇東坡的詞抖將出來,「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發如霜,」我加一句,「我相信你還是老樣子。」
「你瞧我的皺紋。」他有點無奈,「爹媽都說我非常滄桑。」
我無言。
整個餐廳只剩下我們兩人。
他忽然把大手放在我手上。
「你沒有留長指甲。」翟君說。
「不行呵,你也知道我現在做這一行……」我沒有把手縮回來。
他的手很溫暖很溫暖。
「結婚,是很複雜的一件事嗎?」他淡淡地帶起。
我有點緊張,又有點悲哀,這一刻終於來臨,但我並沒有太快樂,我只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說:「未必,豐儉由人。」
呵,我真佩服自己,到這種關頭還可以揮灑自如地說笑。
他點點頭,半晌沒有下文。
翟君這人是這樣的,思考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
又過很久很久,雨漸漸止住,他說:「走吧。」
我便與他站起身就走。
他終於提起婚事。
我並不覺得有第二個春天來臨,但我會得到個歸宿。
緊張逐漸過去,我覺得一點點高興,漸漸這點高興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慢慢擴大,一碗水就變成淡黑色,淡黑,不是濃黑。
我現在的快樂,也就止於此。
消息很快傳開。
子群詫異地問:「姐,你在行蜜運。」
「誰說的?」我不想承認,萬一不成,也不必難下台。
「姜太太。」
「誰是姜太太?」我莫名其妙,這些神秘的包打聽。
「同姜先生離了婚的姜太太。」子群說,「那個愛穿燈籠褲的老女人。」
「你說她老?恐怕她不承認。」我記起來了。
「也許只有三十多歲,但卻老給我一種住家風範,」子群笑,「你是不是在蜜運嘛。」
我搶著問:「這個姜太太怎麼說?」
「他說看見你跟一個男人看電影,親密得很,跑來問我,我說不知道。」
「姜太太以為我不肯透露,便朝我道:維朗妮嘉,如果史醫生太太還嫁得掉,我應該沒問題,是不是?」
子群一臉笑容。我想到姜太太穿著燈籠褲,背著金色小手袋的模樣,忍不住伏在桌上笑得嗆咳。
我抬起頭來,「她以為我跟她條件相彷,我如有男友,她也能有人追。」
子君點點頭,「不錯。」
我問:「那為什麼伊莉莎白泰勒嫁過七次,有些女人一世做老姑婆?」
「你問她去。」
「我比姜太太可愛得多了。」我誇張地作個神氣狀。
子群也湊趣地說:「誰有膽子把你們兩個人的名字一塊兒念?」
我還在琢磨這個女人的話。
子群:「你別說說就說到別處去,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我們還在走的階段。」
子群跳起來,「真的?人品怎麼樣?」
「一等一。」
「嘩,身家清白?職業高貴?」
「然。」
「幾時讓我們見見?」
「十劃還沒有一撇,見什麼?」
「你們到什麼階段?」
我仰起頭想一想,「喝啤酒的階段。」
「當心變為兄弟姐妹!」
我笑一笑。
「他知道你的事?」又來了。
「是安兒介紹我們認識的,你說他知不知道?」
「安兒,越來越糊塗。」
於是我將來龍去脈說一遍。
子群張大嘴:「奇遇奇遇,姻緣前定。」
我說:「我還沒嫁過去呢。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在爹媽面前提起,還有大哥大嫂,反正嫁得掉大家坐下來打牙祭有頓吃。」
「請他們吃?他們不配。」子群噘嘴,「人誰沒有高低起落,就咱們一家特別勢利。」
我沉默一會兒,「也許我在得意的時候頗有小人躊躇滿志之態,得罪人。」
「姐,你怎麼把一切事都攬上身?」她有點不忍道。
「哎,我特別喜歡別出心裁,獨樹一幟,我不姓賴,凡事都是我自己學藝不精;老公跑掉,我學藝不精,與人無尤;家人瞧不起我,亦是我學藝不精,不討人喜歡。」
子群不搭腔。
我歎口氣。
她說:「你要把他抓緊。」
「我有多大的力氣,能把他抓住?也得牛肯飲水呵,所以像姜太太之流,也未免將自己估價太高,女人到我們這個階段,被動多過主動,要不就人到無求,品格高尚的做老始婆。」
「哪來這許多牢騷。」子群笑。
「這年頭,要男人娶你,還是不容易啊。」我感觸。
「老姐,我看好你,你努力一下,絕無問題。」她擠擠眼睛。
「你少同我嬉皮笑臉的,我剝你皮。」
結婚吧,出盡一口烏氣,免得姜太太之流老想與我平身。許到時她又說:子君居然嫁掉,那咱們也有希望。
悠悠人口,如何堵得住?讓她高興一下吧,我不應吝嗇,助人為快樂之本。
因翟君垂青的緣故,我恢復自信,容光煥發,人們一直說:女人在戀愛中到底不一樣。不不,完全不是這回事,完全與戀愛無關,不知如何會有這種訛傳。
就像人們對愛情的看法錯了好幾個世紀,愛情是甜蜜的。他們說:每個人一生之中至少應當愛一次。我的看法略有出入,愛情是一場不幸的瘟疫,終身不遇方值得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