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木著。
「如果這些年來你從來沒認識過史涓生,日子也是要過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著?你當這十三年是一場春夢,反正也做過醫生太太,風光過,不也就算了,誰能保證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呢,看開點。」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照子群這麼說,我豈非還得向涓生叩謝,多謝他十三年來養育之恩?
但我們是夫妻,我握緊了拳頭,我們是……
「你還很漂亮,老姐,以後不愁出路——」
「別說了,」我低聲懇求,「別說了。」
「你總得面對現實,我不說這些話給你聽,還有誰肯告訴你嗎?當然每個人都陪你罵史涓生沒良心,然後恭祝你們有破鏡重圓的一日,你要聽這些話嗎?」
唐晶也這麼說。她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你就當他死了,也就罷了。」干群又歎一口氣。
我不響。
「老姐,你也太沒辦法了,一個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麼。
子群解嘲地說:「我不同,我一輩子也沒遇到過一個好男人,沒有人值得我抓緊,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編排。」
我疲倦地問:「媽媽呢,媽媽知道沒有?」
「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麼想?」
「她又幫不了你,你管她怎麼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臉的不耐煩,「這些年來我也受夠了媽的勢利眼,一大一小兩個女兒,一般是她養的,她卻褒你貶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門,嫌我污辱門楣,好了,現在你也倒下來了,看她怎麼辦。」
子群聲中有太多的幸災樂禍。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記悶拳。
「媽媽……不是這樣的人。」我分辨,「你誤會她了,你也誤會了我。」
「老姐,這些日子你春風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給氣人受,你自己當然不覺得,人家給你氣受,你難保不一輩子記仇。」
「我……」我顫聲,「我幾時氣過你?」
「是不是?」她笑,「別說我活不講在前頭,果然是不覺得。」
她吊兒郎當地取過手袋,「我要上班,再見。」
阿萍連忙替她打開門,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驚又怕,以往子群從來不敢對我這麼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著呢:借衣裳首飾不在話下,過節時她總會央我帶她到一些舞會及宴會,以期結交一些適齡兼具條件的男人。
現在她看到我的氣數已盡,我的地位忽然淪與她相等,她再也不必賣我的帳,於是,心中想什麼便說什麼,不僅言語諷刺,還得踩上幾腳。
我覺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來這些年來,一切榮耀都是史涓生帶給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連帶失去一切。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讓我細想。
畢業的時候,教過一個學期的書,小學生非常的頑皮,教課聲嘶力竭,異常辛苦,但是從沒想到要長久地做下去,抱著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幾個月。
後來就與涓生訂婚了。
他是見習醫生,有宿舍住,生活壓力對我們一向不大。訂婚後我做過書記的工作,雖然是鐵飯碗,但我不耐煩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臉,並且多多少少得受著氣,跟涓生商量,他便說:「算了,一千幾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時,不如不幹,日日聽你訴苦就累死我。」
我如獲聖旨般地去辭職。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一清二楚,當時唐晶與我同級,她便勸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聽她。
她干到現在,升完職又升職,早已獨自管理一個部門,數十人聽她號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經離開我,我發覺自己已是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還能做什麼?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飛,十多年來,我住在安樂窩中,人給什麼,我啄什麼。
說得難聽些,我是件無用的廢物,唯一的成就便是養了平兒與安兒,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贍養費。
這是十多年來我第一次照鏡子瞭解實況。
我吃驚,這些日子我過得高枕無憂,原來只是憑虛無縹緲的福氣,實在太驚人了。
我「霍」地站起來。
三十三歲,女人三十三歲,實在已經老了,女兒只比我矮二三寸,很快便會高過我。
從此以後,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糾纏,他們可以做的事多著哪。
除了被遺棄的痛苦,我的胸腔猶如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緩緩走到睡房,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擠出酸澀的眼淚。
替我找一層小公寓,替我裝修妥當,叫我搬出去……我意識漸漸模糊,墮入夢中。
夢中我見到了史涓生與他的新歡辜玲玲,那女人長得一副傳統中所謂剋夫相:高顴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隻耳朵拉到另一隻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風騷痣,穿著低領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獰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夢中驚醒,睜開眼,見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來了。」
「喚她進來吧。」我說。
「喝碗肉湯,暖暖身子,天氣冷。」阿萍說道。
我本來想推開碗,後來一轉念,想到夢中那女人的猙獰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麼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乾乾淨淨,嗆咳起來。
母親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當心當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著頭,握緊著雙手,頻頻歎氣。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喃喃說,「你大嫂拍碎嘴巴,一傳傳到她娘家那邊去,不知道會說什麼話,叫我抬不起頭來。」
我呆視母親,我遭遇了這等大事,她不能幫我倒也罷了,反而責怪起我來,因為我礙著她的面子?
太荒謬了,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安兒身上,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要責怪她,可是我這個母親……難在我一直以來,連自己母親的真面目也都還是第一次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