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直駛到那條小路的盡頭,我步行到她的屋子門口。
她坐在門前,手中拿一把扇子。坐著一張搖椅,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看見我的出現,一怔。
綠色的紗門角落放著一個無線電,女歌手正唱首一首動人的歌。
「因為我容易,因為我容易——」
任思龍抬頭看著我。一樣的眼睛,現在充滿溫柔。
我抬起她的手,把臉埋入她手中,把頭枕在她膝上。
我的姿勢做得這麼自然,彷彿在夢中已演習過多次,我摸索她的臉,我把她擁在懷中,小心翼翼地,因為得來太辛苦,因為我沒料到她還會在我生命中出現,帶一點意外之喜與太多的悲哀。
我們並沒有發生關係。
我想好好地戀愛,恢復到很久之前,剛從大學出來,熱情澎湃,世界是美好的——即使有缺憾也可以改變它。
當我習慣做罪人之後,一切似乎又上了軌道。
美眷星期六來看小宇,星期日帶著小宇去看小宙。
週日我上班,落班往石澳趕。小宇由女傭照顧,我們父子兩見面便是冷嘲熱諷,小宇的刻薄不下他的棋藝。
思龍在彭臣廣告公司找到工作,也不是不忙的,中午有時候我們也吃一頓飯。
我像發瘧疾一般的心情,一下冷一下熱。
美眷的沉默寡言,她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她已經當我死了,故此堅持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當是遺腹子,紀念我與她的關係,我們曾經相識過。
見到思龍,我那痛苦的喜悅,發現她對中文的熟稔,一邊做香橙蘇芙裡一邊告訴我韋莊實在是時代曲鼻祖。坐在石澳的夜沙灘,看遠處漁火一點點燃起。以後都沒有麻將聲與表嬸表哥進進出出,我把新劇的大綱從頭到尾告訴她,誰不願意在中年的時候逃避一下殘酷的現實。我到底也過了一段好日子。
奇跡般,思龍上班時與下了班是兩個人。
我問她:「思龍,那時候你的唇槍舌箭——是同一個人嗎?」
「我也要生存的。」她微笑。
「哼!」我尚不能忘恨。
「讓我婉轉地說吧:我懂得如何保護我自己。」任思龍說。
「簡直把我們都要踩死了呢。」我抗議。
「但是我只有我自己,」她悲哀地看著我,
「我只有自己與一雙手,與其讓別人踩死我,不如我踩死別人。你不會明白與諒解吧,也許你不瞭解我這種女人,因為你所熟悉的女人是受保護受蔭庇的。」
「但是你看起來是如此強壯……」
我說不下去。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尚盧哥達早在十五年前便拍過一部這樣的電影。
思龍是我看電影的好伴,我們倆買了套票看中國電影,舉足投手都有共鳴,散場時吃三文治與紅酒,討論戲的內容,轉而說舊時中國女性的命運,涉及今天的女人。
思龍一手撩著頭髮,另一手拿著酒杯,把酒當水一樣的喝下去,她的風姿是獨一無二的。
她說:「如今做女人有選擇了,我看不出有什麼好處,要不做棄婦,要不做淫婦,都是很危險的。」她忽然之間笑,「現在我就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淫婦。」笑談開懷自然而轉得無可奈何。
我說:「我應該等你的,我不應該這麼早結婚。」
她看著我,「你是聰明人,看見好的換一個,做男人就有這好處。」
我的臉沉一下。我問:「你諷刺我?」
「我有嗎?我以為我在說實話呢。」她凝視我說。
「思龍,你真是。」我拉起她的手腕做要咬她狀。
「我不是洋娃娃。」』她縮回手,「我是忠心的朋友。自古男人最恨這種女人。做愚昧的妻子又還值得原諒一點。」
「你把每件事情看得太透徹。」我說,「告訴我,在你的水晶球中,我們是否有美好的將來,能否兒孫滿堂?」
隔了很久,她說:「你已經有足夠的孩子,生命並不是如此愉快的事。」
思龍提醒了我。經過我手而降的生命已經太多。
小宇那英文小學三年級的程度已經使我招架無力。晚上,我回家如果他還沒睡,他就會責問:
「你又去見那女人了嗎?」
「媽媽打過電話來,如果那女人明天不來這裡,她會來。」
「那女人如果要嫁你,你會答應嗎?」
那女人長那女人短。
思龍打電話來,有一次跟小宇說:「我是『那女人』,找你爹爹。」
因此我很反感。
思龍問:「我應該自稱什麼?阿姨?姐姐?」
一接觸到現實,思龍也就是個女人。
她自己沒有孩子,把孩子當大人。小宇難得有機會得到如此的抬舉與尊敬,把全副精神來對付她,功課一落千丈。
考試拿出來科科不及格,滿堂紅,前所未有,我以前根本沒有考慮到這樣的隱憂。
美眷把我召到陳家開會,我們三人鎖在房中討論這個問題。
美眷問:「小宇,你功課這樣子,我把你皮都剝下來!連留級都沒位子,要做試讀生,你別以為現在不大見到媽媽就可以作反,我一樣揍你!」
小宇眨眨睛眼,看親他母親,無動於衷。
我只覺得心痛。
「爹爹沒看我做功課,爹爹從來不回家。」小宇說。
「小宇。」我說,「你為什麼這樣說?功課是你自己的事。」
美眷馬上幫兒子,「他只是個孩子,你怎麼可能叫他照顧自己?我把他放在你那裡,你總得幫幫眼吧,你怎麼連孩子的功課也不理。」
我說:「那時候在家,他的功課也沒人理。」
「怎麼沒人理?我難道不看著他的功課?」美眷拍案而起。「你以為我真的除了吃就是睡?」
「你不要跟我吵好不好?現在我們談論孩子的功課。」
「孩子什麼都知道,你不必再忌諱!」美眷大聲說,「你別再扮演偽君子了。」
偽君子。我看小宇,想知道孩子曉得點什麼,小宇正在微笑。這狡獪的孩子,他得到逃避責任的機會,以後什麼都可以怪責父母:因為家庭有重大變故,所以他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