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姐,以後有空來看我們。」
掌燈了,日朗說:「我們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親拎起兩件行李出門。
日朗早已練得力大無窮,一口氣朝電梯走過去。
只聽得母親在身後歎口氣,「總算離了這裡。」
由此可知她並無留戀。
倒是日朗,對房東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動。
如果焦日朗有一個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母親,也許一輩子走不了那麼遠。
她把母親載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廈,光潔明亮,處處透著油漆味,許多單位還在裝修。
日朗聽到母親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語。」
這已經是欣賞感謝語了吧,這些年來,日朗從未聽過母親稱讚一句半句。
用鎖匙開了門,把行李拎進去,日朗忍不住四處巡視了一下。
那單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方向不錯,空氣流通,一個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說:「岑介仁,謝謝你。」
當下她對母親說:「所有賬單我來付好了。」
母親忽然說:「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氣,「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過手袋要走。
滿以為母親會叫住她,給她一杯茶,然後訕訕地問:「日朗,你不再恨媽媽了嗎?」那麼日朗可以趁勢道:「媽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都是環境把我們逼成這樣。」那麼母女之間的誤會從此冰釋,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沒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會兒,等母親喚她,可是沒有,母親已經扭開電視,並在沙發上看起文藝節目來。
日朗只得啟門離去。
母親大抵永遠不會軟化,她的一顆心已經麻木。
的確是環境把她們逼成這樣。
岑介仁撥電話問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歡。」
「你聲音卻似悶悶不樂。」
「介仁,你說得對,兵不厭詐,錢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辦法。」
岑介仁很高興,「所以,我們要結婚,其實可以結婚的,彼此終於有了共鳴共識。」
「到了母親舊居,只見她廢物奇多,一隻箱於疊一隻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種做法。床單被褥似許久未洗——」日朗語氣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經搬出來了。」
「是,是,她現在可以隨時洗滌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與孫敏如申訴這種心事嗎?」
「咄,關他們什麼事?」
「所以,他們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這樣算,那,你的地位還不如范立軒。」
「立軒好像在考慮跟她的伴侶回祖國。」
「英國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達官貴人住倫敦,麗晶公園附近弄間住宅,勞斯萊斯或賓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來了,「荷包沒有錢,怎麼可以說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諾諾,「是是是,多謝指教。」
岑介仁一口氣說下去:「念大學沒用,你讀過嗎?平治汽車無用,它當然不會飛!金錢不是萬能,你享受過它的功用嗎?吃不到的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驚,「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終只有你最關心我。」
他掛斷電話。
日朗苦笑,老岑對金錢的態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賺得多越覺得它的重要。
日朗與他剛相反。
那夜,日朗夢見自己只有十九歲,考取獎學金,正在讀書。
放了學,不知恁地,沒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門逐戶敲,「媽媽,我媽媽在嗎?」人家來應門,都說不認識。日朗又渴又饑又倦,仍不放棄,終於有一扇門打開了,那主婦正是她母親,廚房傳出烤肉香,但是母親冷冷看著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門很快關上。天黑了,接著下起大雨。
日朗的夢也醒了。
她用雙手搗著臉。
老莊說得對,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過去尋找失去的童年與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時計的功用沒有什麼關係。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經沒有時間化妝,她匆匆忙忙下樓去,有一輛車對著她響號。
一轉過頭去,日朗看見孫敏如。
那張俊朗的臉在清晨特別可喜,日朗身不由己地走過去,稀罕地靦腆,一想到臉上沒妝,一定難看,連耳都燒紅。
一方面訝異,咦,怎麼搞的?怎麼回到二十一二歲那般情懷去了?
孫敏如下車來,「早。」
日朗點點頭。
「好幾天沒見你,」他解釋,「我猜我得加把勁。」
日朗最怕人家對她好,鼻子一酸,險些兒淚盈於睫,只得垂下頭,強自鎮定。過了一會兒,咳嗽一聲,才說:「去喝杯咖啡吧,不然沒有精神開工。」
內心忽然雀躍,老莊,老莊,我要求的,正是這種感覺,這孫敏如就是那個人吧?
焦日朗許久許久沒有患得患失了。
一路上他們很沉默。
日朗想問書店生意好嗎,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賺錢。
她靈機一動,不避嫌地問:「股票市況如何?」
孫敏如有點意外,「你看好哪一隻?」
日朗坦白地說:「我一無所知,我一生並無買賣任何股票。」
孫敏如吃一驚,「從不?」
「我不擅投資,亦不喜賭博。」
孫敏如頷首。
「有一個朋友托我問。」
「你若放心的話,開一個戶口,我可以替你做。」
這大概已經等於大開方便之門。
「日朗,這些年來,你老老實實,只賺一份薪酬?」
日朗不服氣,「我吃用並不比人家差。」
孫敏如笑了。
日朗說:「我有一位朋友,也一味擔心我無以為繼。」
「那他很關心你。」
「是,但他不尊重我的意願。」因為岑介仁怕餘生要照顧她生活。
沒有妝奩,又不擅理財,雙手遲早做不動,最終成為配偶的負擔,岑介仁的算盤何等精妙,故關懷歸關懷,他不會覺得焦日朗是賢妻。
日朗太瞭解他了。
那天早上,日朗只喝了半杯黑咖啡,她一直呼救:老莊,是不是這個人呢?假如不是,我就無謂浪費時間了,一切從頭開始,這樣吃苦,是為何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