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軒,祝你幸運。」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歎。
「今晚來我家,我會做正宗咖哩。」
立軒走了。
忽然之間,日朗發覺她眼角添了許多細紋,肩膀垮下來,步伐蹣跚。
日朗看著她,就像照鏡子,同是天涯淪落人。
並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歲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連正經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見工,下午找房子住,暫居表姑家中。
兩個星期後,只見親戚面色越來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輩子賴著不走的樣子。
寄人籬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來,開始為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幫他家的孩子補習,替他們買罐頭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這唯一的依靠。
結果十來天之後還是搬走了,實在受不了那種臉色,她拿著行李,站在路邊等街車。不禁笑起來,能淪落到這樣,也就見了底了,不會比這更糟糕,黑暗過後,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會。
一個月之內,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開玩笑,傷口剛結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還不夠痛嗎?
那種二十二歲,不做也罷。
一直到現在,一遇到情緒低落,焦日朗就鼓勵自己:「這算是什麼?比這難一千倍也熬過來了,現在我躺在這麼舒服的床上,這張床在一間這樣寬敞的睡房裡,睡房在中上級公寓中,公寓在一個很好的地區;而這個地區坐落在繁華自由的都會裡,還有什麼好怨?來,提起勇氣,應付生活。」
這時同事探頭進來打斷她的思潮,「還不下班?天秤座見。」
日朗伸伸酸倦的雙腿。
後來,隔了很久,她聽見表姑那個孩子不成才,不願升學,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補習,他居然取出一隻鬧鐘,等一小時一到,鈴聲一響,立刻合上書本,要趕走日郎,難怪落得如此下場。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們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許就永遠不會像今天這般獨立。人總有惰性,有得依靠,誰願意跑出來單人匹馬打天下。
剛想走,電話鈴響。
日朗不得不聽。
「日朗?」是她的母親。
是,焦日朗當然也有母親。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筆額外開支。」她每個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過來。」
「這次要三萬塊。」
日朗沉默了一會兒,「不,每個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過一萬,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夠用。」
「我也不夠用,」日朗挺幽默,「錢還是我的呢。」
她母親說:「兩萬。」
「不要再講了。」
日朗放下電話出門。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門同事訴訴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親隨後就到了。
一進門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親不耐煩地說:「芝麻綠豆,付現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數現鈔給她。
可是她猶自酸溜溜說:「你賺得還要多。」
日朗過去,把大門拉開,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們早已離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時髦,裙子在膝蓋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氣才扣得上。
「日朗與我似兩姐妹」她老愛那樣說。
可是無論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覺比她蒼老。
她走了以後,日朗緊守諾言,煮了一鍋中式咖喱雞給立軒吃。
她坐在廚房,把晨曦給的手錶脫下,仔仔細細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傾聽,只見表上有幾個把,大抵是作調校時間用。
日朗輕輕按下,二十二歲該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門鐘響了。
她去開門。
來人是范立軒,踢去鞋子,自斟自飲。
「我去給你準備食物,保證辣得你哭。」
自廚房出來,發覺立軒已經順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時計,日朗吃一驚,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見表面上紅色數目字已開始跳動,表示時計正在操作。
日朗驚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邊范立軒卻忽然打了一個呵欠,「你這只跳字手錶倒是新鮮。」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軒,你不問自取。」
「我這就還你,我見好玩——」她又打了一個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連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這裡睡一覺。」
「不怕,你放心,我在這裡。」
只見范立軒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臉帶微笑,墜入夢中。
日朗呆住,沒想到立軒做了實驗品,她此刻受儀器影響,睡著了,她的靈魂會回到七年半前的一個夏天裡去嗎?
醒來時要好好問她。
范立軒呼吸均勻,看樣子在一兩小時中絕對不會醒來。
日朗只得取過一本小說,挑燈夜讀,每隔一段時間,去看一看立軒。
過了零時,日朗替她蓋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覺。
那一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兩個女子一覺睡到天亮。
是范立軒先起來。
日朗聽見響聲,才掀開被褥,「立軒,立軒!」
立軒在廚房吃咖喱雞。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時計已被除下,擱在茶几上,她連忙收起它。
立軒看到日朗,馬上說:「日朗,你那張沙發什麼牌子?睡得舒服極了。」
日明看著她,「有沒有做好夢?」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夢清晰地回到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去,父母為我在家中舉行慶祝會,每一張面孔,每一個細節都像真的一樣,在父母心中,我是獨一無二的瑰寶,他們真愛我。」
「你真幸運。」
「是的,日朗,成年後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麼?今日我將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兩個星期,出外旅行,重頭再來。」
「真是好計劃。」
「還有,咖喱真不錯,可惜不夠辣。」
「慢著,立軒,告訴我,夢境是怎樣開始的?」
「這個夢不比其他的夢,醒來後仍然什麼都記得。開頭的時候,我在一條非常長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後看到有一道門,推開它,原來是我家的客廳,我看見年輕的自己,穿著一身的紗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