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用我很平靜的語氣,我沒有做作,我心中是真的無浪無風,何苦裝得戲劇不堪。事實都呈在跟前,我不是一個逃避現實的人。
這是我假期,一個我從未奢望過的假期。
我該滿足了。
當我到美寧家來的時候,我是如此的頹廢不振,他至少使我變成一個正常的人了,正常的女子也有寂寞有傷感,但是他治癒了我,我不感到我是個殘廢了。我感激他。
如果我可以使他快樂,我也得盡量使他快樂,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他的快樂不是矯情,他喜歡跟我在一起。
"你懂得煮咖啡?"他問我。
我皺皺眉頭。"我試試看。"
"你到底會什麼?"他抱住我輕聲問。
我嬉皮皮笑臉的答:"破壞別人家庭幸福。"
他放開我,我走到廚房去,為他煮了咖啡,有現成的自動咖啡壺,應該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我不後悔我的調皮,太一本正經不是渡假的應有的姿態。
我把咖啡端出去。
"牛奶?糖?"我問他。
他在書桌前整理文件。"三顆糖,不要牛奶。"
"要加酒?"我問。
"不要。"他沒有抬頭。
"我真怕見到喝咖啡什麼都不放的人。"
"你怕我?"他抬頭笑。
"不怕。"我說。
"把咖啡給我。"
"是,主人。"
"不要這樣調皮,你會使我覺得老。我是有點老了,是不是?"他推開他前面的文件,看著我。
"當然不老。"我說,"我覺得你與我差不多大。"
他喝了一口咖啡。"很香。"
"我會沖奶茶。"我說,"什麼茶怎樣沖,我都知道一點。像這個碧螺春,先泡半杯,倒掉,再沖水,才喝,泡之前要把杯子好好的燙過,泡好蓋上蓋,再淋開水--"我說得很神氣,比手劃腳。
"你會做一個好妻子。"他說。
"不,"我搖頭,洩氣了,"大多數的男人喝可口可樂就妥協了,你不知道這年頭--男人的趣味有多壞,我的意思是--最低限度把可樂倒在一隻漂亮杯子裡,加點冰,放一片檸檬,但是他們連這種要求都沒有,把一個瓶子打開,插兩根吸管,他們就樂了,真可怕。"
他笑,他一直笑。"你在諷刺我?"
"你是那種男人?"我問,"你是那種男人?"
"不要把我估計太高,男人總是男人。"他說。
"都一樣?"我問。
他吻我一下,"都一樣。"
"你是唯一不自抬身份的男人,很好。"我說。
"你認識多少男人?"
"吾閱人多矣。"我笑答。
他的臉色一變。"真的?"我看著他。
"你管是真是假?"我也回著他。
"不要給我《紅樓夢》式的對自,我聽不懂。"
"你已經聽懂了。"我說,"不要否認。"
"你以前的男朋友,告訴我一點關於他們的事。"
"你真感興趣?"
"嗯。"
"我對他們不太好。有一次我與一個男朋友去吃烤鴨子,兩個人面對,一頓飯我沒有說上一句話,結果後來吃過了,大嘔大吐。"我說:"他們也有對我不好的時候,但是我原諒他們,我常常嚴於責己。"我笑著拍拍胸口。
"你不恨人?"
"恨沒有用。愛有時候也沒有用。但至少愛可以使自己開心一點,不要恨任何人。"我說。
"你的器量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是很大了。"
"沒有辦法,這種風度不是天生的,是培養出來的,有些女子喜歡裝羞答答,天真無邪,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吧?我盡量做得媒皮笑臉。"
"你對我如何?"他問。
"我在兩個月內可以把你忘記。"我說。
"兩個月?"
"是的。"
"那不太長了一點?"他諷刺的問。
我冷靜的問:"十年?你喜歡十年?你們總是十分貪心的。你們總是希望我會記住你們一輩子。但是,我不會那樣做,即使我一輩子沒有忘記你,我也不會讓你知道,我不會使你快樂到那種地步,你放心好了。"
"你太聰明。"
"不,我不聰明。如果我真正的聰明,我現在就該回家了,但是我還是留在這裡。"我說,"你叫這是聰明?"
"你會記得我?"他問。
"你認為呢?"我反問。
"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很難抓得住。"他說。
"每個人只看一眼,就說:這個女孩子,很難抓得住,你們有沒有試一試?"
"如果我沒有結婚,我會試!"
"你不會,你們都一樣。"
"我怕焦頭爛額,惹你一笑。"
"如果你愛一個人夠深,那還是值得的。"
"你詞鋒太厲害,沒好話說。"他拍拍我的背。
我笑了。"我說的都是實話。"
他說:"我很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已經不容易了。"我還是笑,"永遠會有人喜歡我,我知道,當我八十歲的時候,還是會有人說:那是一個不錯的老太太。"我聳聳肩。
"你不必那樣做作,我知道你很在乎,你不是那種女孩子,不要裝下去了。"
我有點感動,然後我的眼淚漸漸冒上來.我哭了。
他擁抱著我。"你與其他的女孩子,沒有什麼分別。"
"是有分別的,第一我永遠不會活到八十歲。"
"你會的,你會有一個很快樂的家庭。"
我盡量把自己跟一個快樂的家庭聯繫起來,但是總是縹縹緲緲,一點著落也沒有。我哭了。
他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淚。他很難過。為我難過?我不要任何人為我難過,我只要有人為我快樂。
"咖啡冷了。"
"時間也晚了。你要去睡覺?"他問。
"你的工作沒有完成?"我問。
"我要寫一封信給孩子們。"他說,"你不討厭孩子?"
"不,我不討厭孩子。"我搖頭,"再見。"
我回到客房裡去,和衣躺著。這間小房間很靜很舒服。
茶几上那包香湮沒有人碰過,我點了一支。靜靜的吸著。
他問得那麼平靜,你不討厭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