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耍猴戲的!」我嚴厲地,「當心我把你告到宮裡去。」
「告我什麼?」她調皮的問。
「亡命開車,危及他人生命。」
「嘖嘖嘖。」她搖搖頭。
「你到底幹嗎存心與我過不去?」我問。
「我喜歡你,」她擠擠眼,「你這個四方人,每個角是九十度的直角,這樣做人不會悶死?」
「總比開車撞死好。」我臭罵她,「你這種不負責任的人,快讓開。我有正經事辦。」
「喲!發小孩脾氣了,生起氣來真可愛的呢!」她笑盈盈地調戲我。
光天白日之下—一「你膽敢對政府高官無禮!」我說。
「你在政府任職,我知道,新聞官是不是?」她還是笑,「你有什麼正經事,去淺水灣游泳罷了。喂,人家說白天壓抑過度,晚上會變熊,是不是真的?做政府工,一直得作道貌岸然狀—一」
我氣炸了肺。「閉嘴!」我咆吼聲。
她住了嘴,瞪著我。
「從來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女孩子!」我厲聲責備她,「一點教養都沒有!不知恥!快讓開,我沒有空與你胡混,要找,找你的同類去!」
相信我,我一輩子沒有這麼凶的罵過人,我實在被她惹火了才下此策。她照單全收的聽在耳裡,然後一聲不響的開動車子,走了。
我被山風一吹,醒覺一半。如此飛來艷福,別人羨慕還來不及,乘機搭訕,說不定晚間就可以跳舞宵夜去,但我卻如此硬著心腸推掉她。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
這麼露骨。女人要有女人的含蓄。女人要有一種曖昧的姿態——明明知道男人說謊也不會拆穿,而男人也知道她知道男人在說謊,如此一種疑幻疑真的感覺,是女人最大的魁力。
而這個女孩子卻不懂這一套,天真得可恥,討厭得很。我不吃她那一套。目前的女孩子太大膽大大膽。
我開車到淺水灣,浸到清涼的海水裡,不知為什麼,今天卻沒有往日開心,心中恍然若失。為什麼?
是為了那種叫菲菲叫淇淇叫莉莉的女孩子?不可能。像我這麼潔身自愛的男人。嘿。
當夜我輾轉反側。一個君子人應在任何壓力之下都不會對一個女人無禮。我不是君
子人。
第二日我沒有看到她的跑車。
我來回兜了兩次都看不見奇奇怪怪的跑車,只好索然無味的游一會兒泳,越游越乏味,只覺得自己有點十三點,獨個兒一遊便游三年。以前倒是不覺得,現在生活中闖入漣漪,又不同了。
第三日我開車進淺水灣道,再出來,不見她。
第四天,進去出來.又不見她。兩日我都沒有游泳。
我只想向她道歉。沒有其他的事,我只想向她道歉。
但是如果她避開我,不再到這條路上來,我往哪兒去找她?人海茫茫哪。
她知道我在政府任職—一這也不是稀罕的事,我的車子前窗貼著政府停車場的許可證。她是聰明人。
淺水灣道變得很乏味。沒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開著怪異彩奇的跑車逼我擠向山邊……
淺水灣道變得如此乏味。
但我每日還是開車進去,不再是游泳,而是為去碰她。
有一次我看到一輛黑色的費拉裡狄若在我前面,忙追上去,你可以猜想到一輛福士追一輛狄若的情境,真是可笑過笑話。我閃著高燈響著喇叭,那輛狄若忍無可忍,停了下來。
我探頭出去一看,是一個年輕人。
那洋人倒是不生氣,他笑問:「什麼事?」隨即用手娘娘腔地摸摸頭髮,他左耳戴著一隻金耳環,我馬上猜到是怎麼一回事,出一身冷汗。
「沒事,」我說;「沒事。」我結結巴巴地,「認錯人了,對不起,對不起。」
「隨便什麼時候.」他溫柔地說:「不必道歉,你是受歡迎的。」我把車於來個急轉彎,逃走。等到出市區,才噓出一口氣。
但是那個飛車女郎在哪裡?我能否在報上登一段廣告:「尋找淺水灣道飛車女郎……」
我只想對她說「對不起」。
說完之後我以後再也不想進淺水灣。
我的確是個四方人,每個角都是九十度的直角,不會轉彎,到如今還迷信張愛玲時代的女孩子,穿旗袍,滾金邊有盤花鈕子,旗袍角軟柔地揩著小腿肚,流著橫愛司頭,雙手疊在膝上,坐在花梨木椅子上—一如今什麼年代了,難怪同事們說我要做一輩子的王老五。
我的意思是,人家女孩子不過跟我開個玩笑,我何必太認真,「作之君」、「作之師」般的教訓她不夠教養,還臭罵她。
是,她該被好好教訓一頓,因為開快車實在危險——那也自有她的父母和長男或情
人等等與她接近的人負責,說什麼也輪不到我發表意見。
我天天到淺水灣道去兜她,再也沒見到她。
有一日我的車才開到路口,便排長龍。
前面出來的司機與熟人打招呼,說:「撞車,一地的血,這種亡命之徒,拿生命開玩笑,活該!」
我的心幾乎從口腔中跳出來。我大聲問:「什麼事,什麼車?」
各人都向我下注目禮。
我顧不得這許多,方寸大亂地嚷:「是什麼車?男人還是女人?」
那司機皺眉說:「車子撞得變一堆廢鐵,誰看得出那團肉醬是男是女?」
眾人紛紛說肉酸。我的心幾乎沒自胸腔中跳出來,巴不得上前去看個一清二楚。
我幾乎是哽咽著問:「是不是一輛黑色的狄杜瑪蘇?是不是?」
我身邊忽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放心,不會是我。」
我猛地轉過頭去,張大了咀合不攏來,「你——」
那小妞居然站在我身後.正在嚼口香糖,有一下沒一下的,冷冷地斜眼看著我。
她怎麼會神出鬼沒地跟在我身後?
誰會猜想得到她會在這種時間出現?
我隨即咳嗽一聲,冷靜下來,淡淡的看她一眼,我並不知道自己裝得好不好,我問:「你又知道我在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