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想不到她買了十來盞燈回來,那種銅柄擦得雪亮,玻璃燈罩荷葉邊的二十年代時款燈,當然不是古董,是商人為了復古而從新製造的,但配上簡單的北歐傢俱,有種出人意料的美觀。
於是我們的床頭燈、吊燈、座地燈,全部換掉,全屋煥然一新。
來吃咖啡的朋友都說:「很好看,夠溫馨。」
我在一個環境不大好的家庭中長大,母親苦了一輩子,非常急躁,一個錢看得比孩子大,溫馨正是我們所嚮往的,況且由於父親的無能,童年時得不到享受,所以現在特別注重奢侈的小玩意,務必不虧待自己,要補足以往的缺乏。
我與老衍致力美化家居,種一根萬年青都買最好的水晶瓶子。
有次穿著條皮長褲上班,同事說:「本港制的也有,幾百塊一條。」
我笑不語。然而我的衣服全部都在置地廣場的名店購買,並不因為我崇尚名牌,而是何必刻薄自己呢,裁剪是不同的,穿上人精神得多,我花得起這個錢,旁的地方有一模一樣的便宜一半我也不要省,看母親多年來的「節流」,我已經受夠。
我只懂開源——辛苦點,多賺點。多用點,舒暢點。
我們這一代跟上一代想法不一樣,但跟下一代又不同。下一代比我們更炫耀,事事充表面的光鮮,又不肯按步就班,租一間七十尺的小房間住,卻堅持要開車上下班,賺數千元一個月,就充女強人,跟屈衍衍稱兄道弟。
我與老衍自稱折中派,然而母親已經覺得我們浪費。
母親那個黑暗的世界,但她有她的快樂吧。她有七個孩子,親手養了五個,曾經一度,都得聽她的號令為生。在她的屋簷下,低著頭都捱大了,都掙扎著成人。
在這段時間內母親是威風的,也不枉吃苦一場。伊是個異常粗魯的婦人,說話全然不懂措辭,然而也很有心機,挑撥著叫幼兒去罵大女之類,生活比我們要充沛。
這麼清苦的家庭尚能攪出這許多風波,是母親的性格,不是父親的窮,造成不歡的孩提之年,我想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寬恕她,但過去亦已成為過去,沒有抱怨。
老衍的日子與我過得不同,她有一個時髦的媽媽,年輕貌美,祖父家雖然很普通,得是叔公的環境好。古老人家視侄如子,分產業的時候老衍父母已經老了,無甚得益,倒是肥了老衍,一切都是注定的,命中注定的福氣與生俱來,推也推不掉。
後來大學畢業,老衍也戀愛過一次,對方是個很標緻的年輕人,不知怎地,兩人的化學成分不對,不起作用,老衍管老衍對他傾心,他卻娶了青梅竹馬的小女生,在中環打字速記那種,老衍便大受刺激,天天出去買一張唱片,然後每次升職都搔頭皮:「怎麼攪的,又選中我。」
我看過那男生的照片,一表人才,與老衍也頗點夫妻相,一般的濃眉大眼,但他沒有娶她。
老衍也給我瞧過那位先生的結婚照片,新娘子才貌均不出眾,混在人群裡便是芸芸眾生中一名,但她的運氣很好。有情人不一定要成眷屬。
老衍對這件事感慨很多,很想吐吐苦水,但每次喝一點酒,想傾吐又不知從何說起,故事太長了,若果簡化集中了說出來,又像是改編的,不忠於原著,故此索性不說也罷,以歎息結束。
「總而言之,除了自己,誰也不可靠。」她說。
聽聽這種話,她在說這種話。
那麼我呢?我又該信什麼人呢?
我們大家同樣的寂寞。
真的沒奈何。
老衍有時候問的問題很引人入勝,像:「你十七歲那年在做什麼?」
我正在往臉上擦五百元一瓶的防皺面霜,聽到問題便說:「那時候人家都說我皮膚好,一點雀斑都沒有,現在你看,如果抹掉雀斑,我連臉都沒有了。」大笑。
我善於嘲弄自己。
「可是你在做什麼呢?」
我想一想。
十七歲:「我在一間報館做事,受小人排擠,兩百六十元一個月。」
「真的嗎?」她詫異,「有那麼低的薪水?」
「你呢?你在做什麼?」
她告訴我,她在英國念寄宿學校,後來轉到美國加州念大學。十七歲時她有一把長長的黑髮,穿著定制的花綢棉襖,在校園很出風頭。
「真想念那段時間。」
我不。
我不止說過一次,我對自己的青春期毫無留戀,要什麼沒什麼,連關懷與瞭解都得不到。
我的一生,最好是現在。
除非將來比現在更好,反正現在一無是處。
老衍說:「但若非你過去的努力,你不會有今天。」
我苦笑,她說得也很對。
我接受她這個說法。
現在我有一份好工作,又有寫作這個嗜好,居有定所,對事情具思考力,對於生活,總算有點把握,剛剛開始享受,經濟完全獨立,要買什麼有什麼,要去哪裡去得到,自由自在,我不要恢復到一無所有的青春期。
唯一遺憾,許是一臉的雀斑。
一日下班,很有種精疲力盡的味道,一推開門就聽到老衍那套四聲的唱機在悠然地播:
「······抓緊你的夢——」
「誰?誰要抓緊一個夢?」我邊脫鞋子邊問。
「勃朗蒂合唱團。」
我不認識這麼時髦的歌星,聽過也就忘了。我記得我們小時候聽卜狄倫與鍾拜亞斯這些人。現在只覺得卜狄倫還······可以,而後者簡直太過做作。
我喜歡洛史超活。
老衍說史超活的歌會走壞唱針。
洛史超活的歌使我想起倫敦。
我喜歡倫敦,有點髒,有點破,有點文化,有點冷,一切恰到好處,叫人舒服,像一件凱絲咪羊毛衫穿舊了,從前是好貨,但現在可以毫無禁忌地穿著睡中覺,擱洗衣機裡洗得縮短三寸,但仍舊保曖輕便。多麼妙。
難怪一些人喜歡追求半老徐娘,大約也有這個好處。一種令人悲哀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