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拉走了。
「我們做什麼?」她非常興奮。
我白她一眼,「不做壞事。」我說:「先把禮服脫了還人,然後告訴我你幾歲,然後我告訴你我們可以做什麼——不准撒謊。」
她遲疑著,「一定要說?」
「當然。」
「你先說。」她不肯吃虧,也許就是因為在她姐姐手下吃虧太久了。
「廿六。」
「我十九。」
「十九?」我嚇壞了。這麼小。
「我看上去像九十歲?」她搶白我。
我脫了禮服摺好,送回去,然後我跟她走到車子前。我那輛歪七纏八的小車子,我讓她坐好了,關上門,再走到駕駛位前去。
我說:「我肚子餓了,你呢。」
「我可以吃一匹馬。」她說。
「我沒那個錢,吃兩隻熱狗好了,准你喝一罐可樂,晚上跟你去吃中國飯。」
「我們去跳舞嗎?」她問。
「你喜歡跳?」我問。
「我希望你會跟我跳舞。」她說。她是這麼的坦白。
「你沒有跳舞衣服。」我說。
「我可以買一件。」
她是這麼一個女孩子,也許很久她沒有真正的自由過了,所以她誤解自由。我必須要答應她。我說:「好的,我們吃完熱狗去買裙子。」
「你真好。」她說。
「如果我教你書,叫你讀這個讀那個,你會不會有反感?」我問她。
「太遲了。我已經十九歲了,我沒有讀好高中,現在任何學校都不會收我了。」
「誰告訴你的?」
「姊姊。」
「她是混球, 她不對, 不要聽她的,聽你爸爸的話,找個學校讀。」我說:「她妒忌你,她妒忌是因為她自己也糊塗了,她在劍橋耽太久了,糊塗得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她決定她自己是好的,所以你是壞的。讀書……你總要讀一點的。」
她微笑,「你不喜歡伶俐。」
「是的,現在不喜歡,」我想起小比的話,「女人讀太多書是不好的。可是不讀也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吃了熱狗再說吧,在這裡停車,那邊有間小鋪子,見到沒有?奔過去,買四個熱狗,兩罐可樂,這裡是錢。」我說:「我在車裡等你。」
「我有錢——」
「快去快去!」我把錢塞在她手中,吆喝著,「小孩子要聽話!」
她笑,拿著錢衝出去,她像一隻小鹿一般,快捷得不像話,我喜歡她的長腿窄肩膀,我真的喜歡。如果她是她姊姊,我早就約了她出去了,八年半也不會就此虛渡。
問題是她姊姊不像她。她們兩姊妹完全是兩碼事。
我只等了兩分鐘,她便回來了,抱著一大堆食物。
我說:「現在別吃,我們趕回康河去坐著吃。」
我飛車回去。停好了車,我們找了一張長椅,坐了下來,把東西抖出來吃。她默默的吃著,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楊柳就在她頭頂。她把麵包皮剝下來分給鵝與鴨子。她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今日是我畢業日。
她說:「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美麗了幾百年,美麗得有點疲倦。」我說。
「我很明白你的看思,但是姊姊,她是不管的,她只要劍橋是劍橋,因為劍橋是劍橋。她使我作嘔,每年夏天她回家總是使我作嘔。」
「她沒有那麼壞。」我溫和的說:「你們作對太久了,不應如此。」
「如果我開始讀高中,她一樣會笑我的。」
「你為什麼要理她呢?」我懶懶的喝我的可樂。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這倒是對的。」
「我們在這邊走走吧。」我說。
她蹲在河邊用水洗了手。我把手絹給她。
「你肯做我的男朋友嗎?」她天真的問。
我看著她。笑了。我不知道。騙任何人都可以,騙她就顯得殘忍。而且誰說沒有可能呢?我不知道。我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或者是可以的。
「你吃飽了?」我問。
她點點頭。這個問題兒童,到了我手裡,倒是很聽話。
我與她到我宿舍去休息一下。我的宿舍牆壁是空空的。我還沒有收拾行李,一切都很整齊,我要暑假之後才回去,不用這麼快。我需要一段靜默的時間,想想過去未來,然後打造一套盔甲,衝出世界去。
她在房間裡找到一盆小小的鐵樹。她問我在什麼地方買的,我說不是買的,在垃圾箱揀的,因為有人以為它死了,扔了它,結果我揀回來,它又活了。
然後便是幾本書,如此而已。
書桌上有紙鎮,有筆,有裁紙刀,很整齊。直到有女孩子來我房間,我才發覺我有多麼整齊。有點難為情的一塵不染。初初幾年,他們老是笑我,甚至笑我是同性戀。他們找不到我的女朋友,從來沒有看見我與女人出去,也沒有看見女人進來。他們就笑我。
如今她來了。一個小女孩子。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
我微笑,這房間比起她的房間,差太遠了。
她到處摸著,看著,極感興趣。然後她說她的一家明天去倫敦,然後再到巴黎,趁這個機會旅行一下。我們談了一會兒。
我去沖了兩杯牛奶茶,在房間裡慢慢喝了起來,還有餅乾。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就了兩個小時了。我們喝著下午茶。這些都完了,在劍橋這種時間是不長的。
她要求看我的真文憑。我拿了出來給她,其實她姊姊也有,那一張運氣比較好,大概是會被鑲起來的,我這一張可能永遠捲著。
我說:「耶穌是個木匠,你知道嗎?我有時想做木匠。」
她點點頭。
她轉過身子,「我想我還是要去學校的。」
「是的。可是別有虛榮感。」我說:「一個人總要事事適可而止。」
「中庸之道。」她說。
「我們出去買衣服?」我問。
「好的,讓我再坐一下。我喜歡這房間。很靜,很清清白白,像一個讀書的地方。」
我開車送她到女服裝店去,在這裡的女服店不多,但是也有幾間,她挑衣服很高明,一條厚厚的呢裙子,鑲著漂亮的邊,一件小背心。然後裡面是針織線衫。一直問我:「行嗎?行嗎?」她是這麼高興。我在一角為她付了錢,她又買了一條項鏈,我也為她付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