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盛了咖啡,加糖加牛奶,遞過去,他就我的手喝一口,歡樂地笑。孩子們笑起來,都似天使。
他只是低能兒,他不是白癡,我開始添增一絲好感。
真要命,帶孩子已經夠困誰,是為人父母最大的壓力,孩子若有什麼毛病,更是畢生的包袱。
彼得注定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這孩子也會長大,只不過他永遠要倚靠別人。
生有這樣的一個孩子,對生命一定有無限失望吧。
在廚房做完工,我把他帶出客廳,他戀戀不捨指著無線電,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無線電交往他手中。他興奮極了,珍惜地把動逐個扭掣,我把無線電貼在他的耳畔,他又笑。
我覺得他約有三歲左右的智力,但一般三歲的孩子比他活躍與愛說話。
他並沒如愛麗絲所說的那般壞脾氣。
我推開落地玻璃長窗,陪他在草地坐著。
羅太太趕回來的時候,我們正享受陽光。
羅太太一面孔訝異,「他沒有摔東西?」
「沒有。」
「你給他什麼?」羅太太看到孩子的笑容。
「原子粒收音機,完全無害。」
「他──聽無線電?」羅太太訝異。
「為什麼不?兒童都喜歡音樂。」我不以為然。
她坐下,深深歎口氣,「看樣子他很喜歡你。」
「時間很短,還不知道。」我說:「他很好很可愛。」
「哎呀,真沒想到你還有時間收拾地方。」羅大大驚呼。
「咖啡?」我問。
「謝謝你。」她說。
彼得仍然很安靜。
「我適才出去,是到療養院替彼得報名。」她難過的說:「我先生說,彼得不能再留在家中,為了他好,他必須要到醫院受教導。」
我點點頭,除了聽,也不方便說什麼。
羅太太掠一掠頭髮,「發覺他的病後,我們簡直沒有開過顏。」
「是什麼歲數?」
「兩歲的時候。」她狠狠的抽著煙。
已經捱了十年。
「我不捨得他。」羅太太說。
正在這個時候,彼得忽然嚎叫起來,將我的無線電往地下摔去,又用腳去踩──我嚇呆了,從沒想到他會平地裡發作。
羅太太走過去捉住他的雙手,嘴裡安慰他,彼得力大無窮,羅太太已不能控制他。
我情急地叫出來:「彼得!」
他仰起面孔聆聽,人靜下來。眼珠子透明,毫無生氣,像玻璃彈子。
「彼得,你要什麼,可以同我說。」我放柔聲音。
「咖──啡。」
「我去替你拿。」
「咖啡?」羅太大意外之至。
我盡量輕鬆地睞峽眼,「三顆糖,許多牛奶。」
我餵他喝一口。彼得又靜下來。
「他喜歡咖啡,如果怕咖啡因剌激,可以買代咖啡品。」我說。
「我從未想到過……」
我看看表。「我要走了,羅太太。」
「謝謝你,嚴小姐。」
晚上我同愛麗絲說:「看過彼得,簡直不敢生孩子。」
「可憐哪,想到世上有千千萬萬這樣的孩子。」
「到底是什麼?」
「天生低能。」
「完全不能醫?」
「完全不能。」
醫院那邊沒有立刻收留彼得,要待秋季才有空位。
而彼得暫時又不在週末去接受個別治療,因此我見他的機會較多。
羅太太說得對,他彷彿頗喜歡我。
過沒多久,他會得主動來拉我的手。
跟在我的身後,聽我叫他的名字。
我們成為好朋友。我給他喝咖啡,吃冰淇淋,甚至攤開圖畫書說故事給他聽。
漸漸羅太太有更多的時間做家務,我的工作變相成為帶彼得。
彼得樂意親近我,據我自己的推測,是因為我的聲音比較稚氣,聽上去像個孩子。我有東方人一般比較矮小的身裁,只有一六四公分,比起來,只比他略高一點,所以他錯覺上認為我同他差不多大小。
他的觸覺告訴他,我沒有敵意,我們是朋友。
誰不需要朋友呢?
連醫生都說他間歇性脾氣已經很少發作,只不過他仍然需要廿四小時的照顧。
我歎口氣,他仍然要回到療養院去。
秋季過後,羅太太對我說:「我決定了一件事。」
我已與她很熟,有時候也互訴心事。
「我想與丈夫分開。」她說:「分開比較好。」
「什麼?」我禁不住的意外。
他們兩人一直相敬如賓,一點問題都沒有。
「你看,」羅太太說:「我丈夫認為我被彼得佔去全部時間,不但失職於工作,也無法盡一個妻子的責任,他為此很痛心,覺得我們的生命不應到此為上,他認為我們可以有更多的正常的孩子,從頭開始。」
「他說得很對呀。」
「──所以他建議把彼得送往療養院,他要把兒子趕出去。」羅太太用手掩往面孔。
「不是這樣的,他不想你埋葬自己。」
「可是我不捨得彼得!」
我歎口氣。
「所以我決定同他分手,回復他的自由,讓他脫離這個無形的牢籠。」
「也許他願意住在這個籠子裡,別它記,彼得亦是他的兒子。」
羅太太忍不住飲泣。
彼得緩緩走過來,看他的母親,開頭頗為好奇,後來知道她傷心,不禁做一個悲哀的表情,並且用手背擦眼睛。
羅太太說:「我要獨自照顧彼得。」
我問:「到幾時?」
她發呆。
「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他們平均的壽命並不比我們的短,」我說:「你自己還年輕,你是個專業人士,社會也需要你,或許羅先生是對的,你別衝動,你想想清楚。」
我盡力勸慰。
她不出聲,忽然把彼得擁在懷中。
但彼得的身型已頗為高大,她抱不住他,並且他也掙扎。
羅先生的聲音很疲倦的在我們身後出現。
他說:「在應當放手的時候,便要放手,否則殘廢的是你不是彼得。」
我聽了暗暗佩服。這番話說得真好。
他們兩夫妻是我見過最堅強的人。
羅氏夫婦並沒有分手。
依照原定計劃,他們還是得把彼得送入療養院。
我對彼得依依不捨。
我喜歡與他說話。他才堪稱是最純潔的人:沒有奸詐,沒有機心,不會虛偽,絕不是非,守口如瓶,他如赤子,你可以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