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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班了,明早見。」

  不過病人什麼都聽不見,他嘴角帶一個微笑,平靜地睡著。

  半夜,另有看護來幫他轉身。

  天色不知不覺又漸漸亮了。

  又是一天。

  街上行人來去匆匆,趕著上班找生活,與人競爭,傾軋,上演該日七情六慾。

  丘少雄則在享受海綿浴。

  「可憐哪,無知無覺。」

  「聽說是個闊少爺。」

  「現在同一棵椰菜沒什麼分別。」

  「會甦醒的。」

  「唉,看護做久了,不由人不看化。」

  阮醫生推門進來,孔碧玉跟在醫生身後。

  那兩名看護才噤了聲。

  阮醫生說:「病人一點進展也無。」

  孔碧玉答:「但是病人的父親說過,即使十年八年不醒,他也要用維生器。」

  「這樣堅強很好,但願丘少雄與乃父一樣頑強有鬥志。」

  孔碧玉吁出一口氣。

  「病人朋友多不多?」

  「頭一個禮拜人人都已來過,現在已經進入第二個星期,疏落許多,再過一陣子,恐怕沒有人來了。」

  「我想見見他的女朋友。」

  「是有一位金小姐,我同他的家長說好了。」

  「那位金小姐如果可以每天定期來陪他說話,可能會有幫助。」

  孔碧玉把這件待辦的事記錄在案。

  醫生詳細替丘少雄檢查過,不禁歎一口氣,收拾儀器出去了。

  孔碧玉靜靜看著丘少雄一會兒,「他不知道我愛慕他呢。」她口中的他,自然是阮立仁醫生。

  孔碧玉又說:「而我呢,真不知要隔多久才能提起勇氣告訴他,我仰慕他。」

  她走到窗前,白色制服裹著的是一個俏生生的身型。

  這時,病人的左眼忽然跳動一下,睫毛稍作顫動,不過孔碧玉沒有留意到。

  待她回過頭來,他又恢復原狀,動都不動。

  孔碧玉說下去:「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你會不會幫我這個忙?」

  孔碧玉講完之後,驀然失笑。

  她離開病房去辦事。

  稍後,丘少雄的女朋友金麗琴到了。

  她氣色已經好得多,打扮入時,化妝鮮明。

  阮醫生對她說:「金小姐,希望你每天清早或是傍晚來陪病人一小時。」

  金屬琴反應之奇突,令阮醫生愕然。

  她竟然這樣回答:「醫生,我想你誤會了,我與丘少雄,只不過是普通朋友。」

  阮醫生瞪住她。

  「我即將有遠行,得離開本埠一段時間,這次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來採訪丘少雄。」

  阮醫生明白了,他並不笨。

  他輕輕說:「對不起,麻煩你了。」

  「沒事,我先走一步,以後有關病人事宜,都與丘家聯絡好了。」那意思是說,以後別再煩我。

  她高跟鞋閣閣閣敲響醫院地板,一直走出去。

  阮醫生要過良久才能聳聳肩,轉過頭來,心酸地對病人說:「這等經不起考驗,算了。」

  過一會兒,又說:「我們有什麼資格考驗別人?」苦笑,「自己條件不夠,怎麼留得住人?」

  病人沒有任何反應。

  「你會好的,不是為別人,是為自己。」

  病人呼吸均勻,不知日影又斜。

  「也好,」阮醫生說:「夢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病人還能做夢嗎,如果可以,做的是什麼夢?他夢見的是自己的童年,還是少年?

  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戀愛,還是在事業上的勝利?

  這一切彷彿都離開他很遠了,此刻他連翻身都做不到。

  整個黃昏,都沒有人來。

  可是,病房門在八時左右,終於被推開。

  進來的是一個氣宇不凡的男子,應該接近六十歲了,可是生活優裕,人不顯老,驟眼看,像是丘少雄的大哥。

  他沒有坐下來,只在床邊默默站著,雙目漸漸泛起淚光。

  跟著,有人在門外輕輕說:「丘先生,時間到了,姬爵士的晚宴不便遲到。」

  那男子便轉身離去。

  病房又恢復了靜寂。

  病人的眼角忽然緩緩流下一滴眼淚,因為看護不在身旁,那滴淚水,過了一會兒,靜靜的干了。

  夜班看護在翻閱雜誌。

  其中一位打個呵欠,「這樣用儀器養著,一天費用夠許多人生活一個月了。」

  「你信不信因果報應?」

  「你是說,丘家許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他們做大生意的人,唯利是圖,很會得損人利己,手段刻毒。」

  「可是,丘少雄不過是個年輕人。」

  「噓,那邊不是丘家母女嗎,噤聲。」

  可不就是丘太太,氣得雙耳都燒紅了,正跟她女兒訴苦:「普通朋友?訂婚戒指都收下了,還是普通朋友?叫她把那顆三克拉的香檳鑽退出來!」

  「媽,算了吧。」丘淑珠不住價勸。

  丘太太眼淚簌簌落下,「少雄,你快醒醒,你看這些人怎麼對待你。」

  「媽,還有件要緊的事。」

  「你同你爸說要進董事局的事?」

  「是。」

  「你爸怎麼講?」丘太太拭拭眼淚。

  「爸說,只得一個席位,他已答應那邊那個兒子了。」

  丘太太氣得發抖。

  那邊,是指丘某多年來的外遇。

  那邊的兒子,是外邊所生的孩子,廿二歲,剛自南加州大學畢業回來。

  丘太太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綻現,淚水紛紛落下。

  丘淑珠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憤恨到這種地步,她十分震驚。

  「媽,你別激動。」

  丘太太伏在兒子身上,大哭起來。

  「少雄,你要替媽媽出氣,你要替媽媽出氣。」

  看護聽到擾攘之聲,連忙進來干涉。

  好不容易勸走丘太太,看護朝病人投去同情一眼,輕輕說:「你好好休息,醒後,夠你煩的。」

  她掩上房門。

  這時,病人心跳圖螢幕上出現不規則波紋,他似聽到母親的話,表示激動。

  但這一切隨後又靜止下來。

  夜深了。

  第二天一早進來的,又是日班看護孔碧玉。

  她溫柔地說:「昨天你受騷擾了吧,做人就是那樣煩,不過我相信令堂的煩惱很快就會過去,今天天氣非常好,這個秋季出奇地溫柔,你若醒來,可到公園走走,病人昏迷久了,即使甦醒,也需要長時期做物理治療,並不似電影中那樣,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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