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兒只是嗚咽。
愛瑪歎口氣,「晚兒,乖,回去吧,我已不能動彈。」她的功能已屆衰竭。
晚兒正在哀傷,忽然聽得軋軋一聲,有人開口,「這位小姐,不必悲哀,機械人命運如此,早已注定。」
晚兒一看,原來是愛瑪身邊那幾具同一命運的機械人。
其中一具不勝唏噓,「有我們陪伴愛瑪,你放心走吧。」
「她已辛勞一生,可獲安息。」
「我們到底不是人類,我們並無生命。」
晚兒聲嘶力竭地說,「你們有生命,誰敢說你們沒生命!你們的生命有光有熱。」
愛瑪搖搖頭,「這傻孩子。」
晚兒問愛瑪:「可記得你買金魚送給我,可記得你帶我去動物園,可記得我們一去看魔術表演,又帶我去醫生處脫乳牙?愛瑪,我的生命裡有太多你的印子。」
眾機械人均不住歎息。
有一個說:「我也帶大過三個孩子。」
「我兩個。」
「我終身照顧一個不良於行獨居的老婆婆。」
「可是到頭來,我們躺在這裡,猶如一堆爛鐵。」
愛瑪輕輕說:「不要抱怨。」
機械人噤聲。
「晚兒,」愛瑪說,「你回去吧。」
晚兒一轉過頭來,看到技工小何站在門口,只得抹乾淨眼淚,同愛瑪話別。
愛瑪見晚兒已走,便對小何說:「請你幫個忙。」
「請講。」
「請將我體內殘餘電源截斷,免得那傻孩子天天來惹得我心煩。」
小何覺得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你有最後遺言嗎?」
愛瑪點點頭,「叫許晚兒另置一具新型電腦機械人,她現在需要的不是保姆,而是朋友。」
「我會替你傳達。」
「還有,我愛她。」
小何低下頭。
愛瑪磊落地說:「來,動手吧。」
眾機械人騷動了一陣子,終歸於沉默。
當天晚上,宇宙電腦機械公司的公共關係部門撥電話把該項消息及愛瑪的遺言通知了許宅。
接電話的是許太太。
她自文件中抬起頭,喚女兒出來,「晚兒,晚兒。」
晚兒自房中走到母親身邊。
「晚兒,愛瑪它——」
晚兒猶如聽到晴天霹靂,退後兩步,背脊靠在牆上。
許太太看到女兒如此感情用事,不禁低聲斥責:「晚兒,你太幼稚,它不過是一具機械人。」
晚兒知道得不到母親的同情,忍著眼淚,低下頭。
「理智一點,控制你自己,連情緒都不會操縱,怎麼辦事?」
晚兒緩緩走回自己的房間。
她失去了十五年來最好的同伴,母親卻怪她幼稚。
她淒苦地對電腦訴苦;「與機械交通,勝過與人交通。」
電腦安慰她:「不要氣餒。」
「自幼伴我長大的,都是電腦機械。」
「現在你長大了,你可以走出去與人們接觸。」
「我不要與他們做朋友。」
「晚兒,別說賭氣話。」
「我講的都是真實感受。」
「少年們都在矛盾彷徨中長大,然後,變得換他們討厭的大人一樣。」
晚兒震驚地問,「我會嗎?不不不不。」
「你也不例外。」
「我討厭你的詛咒。」
「晚兒,這不是詛咒,這是真相。」
「我才不要變成他們那樣:乾涸的心,名與利充塞腦袋,完全失去理想。」
「晚兒,你太武斷了。」
晚兒不想與它分辯,把電腦關掉。
第二天一早,她再次前往宇宙電腦機械公司。
這次是工程部通知她前往的。
小何出來接待她。
「許小姐,我替你留下了這個。」他把一個小包遞給她。
「這是什麼?」
「這是九一一型機械人的心臟部分。」
晚兒一怔:「愛瑪的心?」她再次淚盈於睫。
「可以這麼說。」
「謝謝你。」
小何作一個「別客氣」的手勢。
晚兒鄭重地捧著愛瑪的心,「她的其餘部分呢?」
「已經拆卸。」
晚兒的頭垂得低低,捧著那顆善良的心,返回家中。
路上像是聽到保姆的聲音:「寶寶,來,跨開第一步,向我走來,小心,小心,對,不要怕,好極了,晚兒真是乖寶寶。」
多年,多年,愛瑪的聲音是她唯一熟悉的聲音。
父母出差到蘇黎世開會,到赫爾辛基講學,一去好幾個星期不返,只有愛瑪至可靠。
半夜驚醒,嚎啕大哭,也只有愛瑪過來哄撮她。
兩人一起看恐怖電影,愛瑪的膽子原來比她小。
現在,那忠誠的朋友剩下一顆心。
到了家,晚兒輕輕打開小紙包。
愛瑪的心,只是一塊小小鑲著線路板的鉛,她把它貼近在臉邊。
晚兒至此已沒有眼淚。
母親說得對,是要學習控制情緒。
大喜大悲,大哭大叫只是孩子們的專利。
她已是大人了。
許太太敲敲房門:「晚兒我有話同你說。」
「是,媽媽。」
「你父親與我將往慕尼黑出席一個研討會,為期六個禮拜,你恐怕要獨自渡過十六歲生辰。」
晚兒抬起頭,「請問你倆幾時動身?」
「大後天下午。」
「祝旅途愉快,凡事順利。」
「我們已替你預備了生日禮物。」
「謝謝父母親。」
許太太轉身離去,可是又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來,「你沒有怎麼樣吧,惡劣情緒已經過去?」
晚兒答:「我沒事。」
許太太的聲音轉得溫和一點,「我知道你值得信任。」她忽然看到女兒手裡拿著一塊東西,「那是什麼,一塊紙鎮?」
晚兒不想多說:「是,一塊紙鎮。」
許太太出去。
晚兒寂寞地倒在床上。
以前,愛瑪會百般逗她開心:「晚兒,要不要學女紅?」答案,晚兒的哄然大笑。
「晚兒,讓我們來欣賞爵士音樂。」答案:晚兒忙不迭點頭。
十五年。
沒有人可以代替愛瑪的地位。
那顆鉛心,一直依偎在晚兒的臉頰邊直至發熨。
愛瑪已在世上消失。
晚兒照例送父母到飛機場。
許冠彤夫婦只微笑一下,便與女兒話別,他們從不流露婆媽的溫情,一切都是淡淡的,含蓄的,優雅的。
晚兒記得她幼時不慎摔倒在地,急急來扶起她的,永遠只有愛瑪,她希望媽媽會來搶救,但是許太太不以為然,「摔跤不是大不了的事,何用心急慌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