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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頁

 

  第二天她來了,根準時。

  小王的司機把她送來。

  打開門,我沒把她認出來。抹掉化妝,她精緻的五官才完全顯露出來,她穿牛仔褲與白線衫,長髮披肩。

  我讓她進來,請她坐,端詳她。

  好皮膚好牙齒好頭髮。

  尤其是那頭濃厚烏亮健康的頭髮。好身裁:大而緊的胸、細腰、長腿。

  但是最突出的還是五官的組合,眼睛很美。

  我說..「化個妝我看看,可以濃一點,但是不要用鮮色,用淺米色調。」

  她很聽話,立刻動手。

  每個模特兒隨身都有一隻大袋,裡面藏著百寶。

  一小時後,她已準備好,打算換衣服。

  我搖搖頭,「不用換衣裳。」

  她略表意外,但一貫地聽話。

  我捧著照相機很久。如何拍得與眾不同?也許我放棄拍美女的原因便是根本無法拍得與眾不同,那還不如不拍。

  脫光衣裳?剃掉頭髮?都有人放過,甚至有人躺在棺木中。

  我呆在那裡。真不容易。

  她很緊張,有點心怯。

  我說:「我在構思,你隨便走走,放鬆自己。」

  怎麼拍?

  扎小腳拿水煙筒都有人試過。

  當然我可以就這樣老老實實把她拍下來,但我已說過,本市的美女有三十萬個,那拍得了這麼多。

  傷腦筋。

  我用寶麗來相機胡亂按著。

  氣氛越來越緊。我放棄。

  她囁嚅的問:「我是不是不夠好?」

  「不不,不關你事。」我說:「是我找不到方針。」

  也許說話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對方。

  我問:「你幾歲?」

  「十九。」

  已經十九了,那麼行動要決,否則就老了。

  「從前做什麼?」

  「念過一年商科。」

  「怎麼認得小王的?」我問起私事來。

  「他是我老闆。」

  原來如此,漂亮的女孩子總會有出路。

  「他對我很好,」她忽然說。

  「看得出來。」

  「他說你很出名,會把我拍得很好。」

  「你這樣的身形面貌,誰拍都一樣。」

  「可是他說用你的名字,人們會對我另眼相看。」

  原來如此。所以,收這個錢我是心安理得的。

  我遞一杯茶給她,她捧著喝,像個受驚的孩子。

  我取出來照相機,捕捉她這一剎那的神情。

  「你是小王的好朋友?」她天真的問。

  「多年了,那時在一起念大學。」

  「念大學真好,我也想念大學。」女孩簡單得像一張白紙。

  「讀大學未必很好很有用,但,只有讀過大學的人,才有資格說讀大學未必很好很有用。」

  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微微點點頭。

  這麼純,但有什麼關係呢,她長得這麼美。

  據說這一類的女人最快樂。

  「很多人以為我同他在一起,是因為他有錢。」

  「啊,」難道不是嗎?

  「他們都不相信我們之間是有真感情的。」

  我拍完一卷底片又一卷。我說:「繼續說話,自然一點。」

  「我很愛他。」她說:「雖然他比我大十五歲,頭髮有點禿,又比我矮,但是他對我那麼好,我真愛他。」

  我略為感動,小王的銀彈政策倒有效。

  「認識他之前,我天天坐在打字機面前,同事們都不喜歡我,專把最難的文件給我做,我弟弟沒機會上大學,而我哥哥在廠裡做,我父親六十多歲不能退休,母親脾氣很躁,身子又壞……」

  我微笑,「但認得小王之後,一切難題迎刃而解。」

  她睜大眼鏡,「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不知道?猜也猜得到。一遇見並不太小的小王之後,女孩的母親可以僱用傭人分擔家務,她的父親即刻可以吃早茶散步玩玩股票渡日,兄弟愛讀書可獲安排升學,喜歡做生意的便得到小資本做其老闆,幾乎五時三刻便可以搬到較為舒適的地方去居住,什麼都不缺……」

  有什麼稀奇呢,金錢並非萬能,沒有了它卻萬萬不能。

  小王是個很慷慨的人物。

  「你說他會不會同我結婚?」

  我沉吟。我不知道。

  這種人家娶媳婦另外有一種看法。

  美麗的女孩頹然,「我沒敢提到婚姻的事,雖然父母都逼我向他提出這一點。」

  「其實維持現在的關係也很好。」

  「他女朋友那麼多。」原來她不大有自信。

  「即使結了婚,他一樣可以有女朋友。」我手並沒有閒著,一直按快門。

  「我知道,」她漸漸不當攝影機是一條蛇,習慣下來,「但是婚後我會成為王太太,就不必理會他外頭有多少女朋友了,是不是?」

  叫我怎麼回答呢?沒想到八十年代的外型之下有一顆二十年代的心,女人只要抓緊名份與錢財,什麼都不要緊。一時間我覺得很空虛,儘管外頭有那麼多女性為爭取她們的權益而作出犧牲,但有一小撮女人是如此的不爭氣。

  「他現在還有沒有別的女朋友?」她問。

  「我不清楚,我想是沒有了,他極之喜歡你。」

  她面孔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那天沒有什麼成績,我在一小時後放她走。

  把照片衝出來看,都很普通,不能交貨。

  我搔破頭皮。怎麼辦?什麼綽頭都出盡了;美女與蛇,美女與猛獸,濕淋淋的美女,穿男裝的美女,原始的美女,美女與樂器,美女與名車……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是沒有被拍攝過的。

  我倒在床上。

  沒有什麼比動腦筋更使人疲倦,我覺得無法交差。

  她是一個那麼普通的美女。

  攝影機所能捕捉的,是有靈魂的美女。

  此刻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情願拍攝海洋的微生物,不是喜差使清高,而是因為差使容易。

  正像一些人不喜寫流行小說,因為小說流行,必有人看,有人肯看,就有人會批評,故此不易寫,不如寫文學作品,沒人看的東西到底容易做,至少競爭少得多。

  有誰會介意我把一隻水母拍得角度欠佳呢?最低限度水母本身不會抗議。

  想得太多了,我終於熄燈睡覺。

  第二天她又準時來。

  這女孩有她的好處,她很乾淨,衣服上一點漬子也沒有,同時她的動作不過火,不會以為自己是舞會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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