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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頁

 

  他還是背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原是一個很滿於現實的人,怎麼現在變了?

  「你……很好吧?」他忽然問。

  「好。」我說:「謝謝。」

  「聽說他很有錢?極有錢?」他轉過頭來。

  我真笑了,「什麼叫真有錢?錢沒有嫌多的,多至奧納西斯、洛克斐立這樣,還可算得上有錢,他有什麼錢?不過是夠用夠吃罷了,而且是理智的吃用住。」

  「可是聽說……你們有兩部勞斯萊斯。」

  「誰沒有二兩部勞斯萊斯?」我奇說:「那倒是真的,可是也不算什麼,車子總是要的。」

  他笑得很乾澀,「你的口氣越發大了。」

  「在英國,不是坐積裘亞,便是勞斯萊斯,」我笑,「不是口氣問題,英國人比較實際,買一部好車,做人客拜菩薩都是它,反而省,不比香港人,買合保時捷,夜裡也開車出去──真是……比大白天穿晚禮服還尷尬。」

  「你是講究的。」他說。

  「不不,我一點也不講究,他也不講究,他只是仔細。」

  「有照片嗎?我看看可以嗎?」

  我一怔,「沒有,我從不把他的照片帶在身邊的──幹嗎?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比你小兩歲,」我的笑卻不由自主慢慢的漾開,「有人說他漂亮,也許是的。」

  「那是你的訂婚戒子?」他問。

  「啊,是的,」我看了看手指,「古青斯基買的,你知道『古青斯基』?在邦街,賣野人頭,正牌兩死店;你不進去他死,你進去你死,可是家明最喜歡古青斯基,買副袖口鈕都要上那裡。他不喜歡巴黎,因他的法文不大好,他老家在蘇黎世,說慣了德文。」

  「像童話中的人物。」他說。

  「家明?才不呢,他是私生子,自小寄宿在學校裡,家裡不知道是誰,每個月寄錢去,等他大了,才發覺那人是一個律師,終於見了他父親,反而是一種失望,後來他父親並沒有第二個兒子,終於把所有的遺產給了他。很苦的,家明的樣子一向很冷。」

  「你很愛他吧?」

  我微笑,「愛情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我一輩子並沒有戀愛過,家明?我是十分尊重崇拜他的,我一向崇拜科學家,他念的是原子物理,在一家廠裡主持高能物理實驗,我一進他辦公的地方,目眩頭暈,真像到了占土邦片裡的佈景機關,所以很迷他。我一向是個幼稚的人,而且像一切幼稚的人一般,一等一的勢利。」我笑了,「這還用我說嗎?你最瞭解我。」

  「他瞭解你嗎?」

  「家明?不不,他不瞭解我,我也不瞭解他,為什麼要互相瞭解?我尊重他,也就行了,他所說的話,我總是做的。一日他奔了回來,叫我幫他打一件毛衣,我真覺得奇怪,一櫥的衣服……真是……可是我沒有問,還是織了,我總是相信他的。」

  他坐了下來,我為他倒了更多的拔蘭地。

  「你好嗎?」我問他,「生意好不好?」「一塌糊塗,走下坡了,老了,沒有勁。」他搖搖頭,「有時候想:真不該放你走的。你走了

  以後,日子混得很,那些女人,不過是這麼一回事,只有你……是有誠意的。」

  我笑說:「怎麼可以一直怨老呢,正當盛年,要老大家老,我事後總是想,但凡女人,都是一樣的,總比我好的多,看我,嫁了家明之後,不外是坐在一間空氣調節的屋子裡,穿一件夾旗袍,一雙繡花鞋,抱著一隻貓,最多學學德文,畫幾張蹩腳國畫,或是陪他出去應酬,吃吃喝喝,我又能做什麼?但是在別人眼中,我又何嘗不是賢內助,我有什麼好?我若是好時,也不會了。」

  「那只是……我沒福氣,你記得何太太說的?她說我沒有福氣。」

  「別這麼說,真叫我汗顏。」

  他說:「可是那時我並不懂得你的好處,至少你有空還學德文,她們……不過是蓬頭垢面夾著一根香爛,坐在麻將桌前,穿著睡衣研究清一色。」

  我禮貌的說:「那也很有趣味。」

  地哼了一聲,笑了,「你年紀大了,也很圓滑了。」他說:「什麼火氣也沒有了,也真是,這麼好的歸宿,怎麼會有火呢,也只有你配他。」

  「家明呀?」我微笑,「你不必自卑,他以前的女朋友比你那幾位更可笑,我不去說他,說來做什麼呢?我自己呢?罷啦,人總是人,要臭大家一起都那麼臭呢。不過結婚有一樣好,只是兩個人的事,以後咱們也不會見什麼外人了。」

  「你在英國這些年──生活很寂寞嗎?」

  「習慣了,考試很忙,又有做不完的功課。沒有什麼寂寞,寂寞並不是一種處境,寂寞是一種心境。」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苦澀的說:「你是很不高興的,我當時十分怪你,只覺得你一點也不肯容忍,後來見了她們,才知道你是好的。」

  「對不起,當時我還年輕,身體又不好。」我歉意的說。

  「我對你不好。」他很心平氣和的說:「現在我明白了。那時天天找你岔子,現在明白了,我並不懂得你的好處,原是需要一個像你丈夫那樣的人才有能力欣賞你。」

  我見他難過!因此也難過,我說.「怎麼會呢,我是一個無用的人,因為家明從來不想用我所以我們很各得其所,我是、個最普通的女人,這次結婚的機會,說真的,也是我的福氣,家明真是個好人──你也好,我總說你好的,有時候氣頭上的話,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皺著眉頭。

  「這屋子,我有機會住就好了。」他說。

  「太容易了,只是要想法子打發時間。」

  「什麼香味?」他忽然問。

  「火腿小雞。」我說:「我想你肚子或者餓了,故此預備了德國摩薩爾白酒,把這個菜夾勃裡芝士與麵包吃是很好的,來,吃是人生一件大事,而且是亂吃,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圓檯子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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