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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頁

 

  她沒有來。我一個人。

  坐在我旁邊的女孩子並沒有看見我。

  我掏出煙,默默的通過去,她看了我一眼,沒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

  她拿了一枝煙,我為她燃著。

  我想我可以開口了,我們畢竟不是在街上,我們認識這裡的主人。

  我說:「一個人來?」

  她把手指輕輕的伸進頭髮裡,搖搖頭,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邊。」

  我隨她的手指看過去,看見一個男人左擁右抱的坐在沙發中央。她是一個名人,最近舉行過音樂會,那張臉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樂得幾乎有點狂妄,在笑在講,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無上興奮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異。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尷尬的笑一聲,「你與他同來?」

  「是的。」她在地氈上伸長了腿,「這裡的主人硬要如此做──當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內疚,他要把我們拉在一起,他希望我們有救。」她的聲音是毫不起勁的,甚至不像在說別人的閒話,一般人講閒話的聲調不但起勁,而且激動。

  然後她托著臉,對看我笑了,「那個便是我愛過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裡的意思。

  她說:「我只是想告訴任何一個人!我居然一度愛過這個人。你問起了……對不起。」

  我奇問:「為什麼對不起?你原可以這樣說。」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頭,她又搖搖頭,好像在嘲弄什麼。

  「你要回去?」我問。

  「不,」她說:「為什麼要辜負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還妒忌,我當然會走,妒忌裡還有愛,有愛,有愛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現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過去一枝煙。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裡高談闊論。我的天。如果開了幾個音樂會便這樣我大概不應該批評他,也有人說我是個驕傲的人。

  不過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們兩個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來了,我曾看過他們結婚的啟事。

  我說:「你是那個──」

  「是,我畫畫。」她點點「頭。「音樂家的妻子。報紙上都是那麼說,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個多事的人。

  她從頭髮中看過來。忽然之間我伸手替她撥開了頭髮。

  她說:「謝謝。」

  隔了一會兒她問:「你做什麼?」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說。

  「不是,我說了謊,我是律師。」我笑道。

  「也很好。」她說。

  她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個快樂的人。」她看著我。

  「是的。」

  「你給了婚?」她問。

  「是,兩個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來給她看。

  她沒有餚。「你們都把幸福帶了到處走,一張照片,照片裡是美麗的太太與美麗的孩子,為什麼?」

  我怔住了,我有點不好意思,這種舉止是無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獻寶,但是以前我並不覺得這樣做俗氣,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過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裡。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過去,總算瞄了一眼,然後吃驚了,「多麼美麗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沒有什麼驕傲的感覺。

  「她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說:「謝謝。」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問。

  「不在。」我說,「我家有親戚生日。」

  「我小時候也希望長得美,」她聳聳肩,「不過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瞼,她憑什麼說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說:「我覺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婦女的一個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離婚前是她丈夫,「他以為我是溫善的女人,會跟著他到處走,他錯了。」

  我忽然說:「他沒有錯。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頭,正對著我,臉上有一種靜寂的哀容,只是幾秒鐘,她說:「我配他不起,他太屬於這個世界,又拚命裝做不屬這世界。」

  我靜下來,她是美麗的,我認為她美麗。我甚至認為她比我妻子美麗,我不該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覺的確如此。我的天,我問我自己,這算什麼呢,與一個才認識幾十分鐘的女子在說這種話,認識?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麼?」我問。

  「喬。」她回答:「我母親想我快樂。」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她很有興趣地。

  「珍妮。」

  她笑,「她們大多數叫這一類的名字。」

  她語氣中有一種天真的妒念、與妒忌引起的輕蔑,這使我覺得她很可愛。她是毫不掩飾的,對一個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著說:「但是她長得真美麗,不騙你。」

  「你幾歲?」我問。

  「甘四。」她說:「第一次開書展是四年前,兩年後我給了婚,我沒有孩子,我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個有錢的父親。我的畫糟透了,但是每次畫展總賣得出去,總有報紙捧場,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錢。其實我一直想做個裁縫,或是替人家剪頭髮。」她格格的笑起來。

  她有點醉意了,但是距離醉還有一大段。

  我極有興趣的聽著,老天曉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齊耳朵的頭髮是齊剪的,此刻有點亂,我又忍不住替她撥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見到了會怎麼樣?她是個極妒忌的女子。我從來沒對其他女人做過這類似的動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沒喝過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臉問。

  「不,你很幸運,你父親富有。」我說。

  「你?」

  「我沒有父親。我只靠哥哥與獎學金。」

  她點點頭,「很好。」

  有人把音樂扭得更響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詞是熟悉的,它說:「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問我為什麼,無奈何無奈何,我要你忘了我。」聽了這樣的歌詞,我笑了。怎麼忽然放這樣的唱片呢?簡直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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