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對面,含笑的看著我,好像曉得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有點羞愧的低下了頭。
回去也沒有用了,從今夜開始,我的生活有了轉變,即使我依舊生活在妻子身邊,我的心已經離開了。
我還是索性留下來吧。
還有什麼分別呢?
我脫了外套。
她還是在微笑。
我把頭靠在沙發背上。也許我一直想要一個像她這樣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獨身的時候沒有碰見她,但這一夜我會記得,我永遠會記得今天。
恐怕短暫的快樂比一輩子的盼望來得好。一輩子是太長的事了,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像我與妻一樣,開始為一些芝麻綠豆的事爭執。而她,即使隔了好幾十年,當我想起她,我仍覺得她是美麗的。
美麗是短暫的。
「喬。」我叫她。
「什麼?」她側一側頭,用心傾聽。
「坐在我隔壁。」我說。
她依言坐在我隔壁。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願意告訴我?」她問。
「你會記得我的名字?」我傻氣的問她。
「你要我記住?」她看牢我。
「是的,我要你記住。」
「告訴我。」
「我姓方,方家明。」我說:「記住了。」
「記得。」她點點頭。「方……家……明……。方家明與喬。」她很快的說,而且笑了。
「你今夜可快樂?」我問。
「有種可遇不可求的快樂。」她答。
「如果我還沒有結婚,我會向你求婚。」我更傻氣的說。
她搖頭,「你會對我厭倦,我們都是人,只不過是人,當你厭倦的時候,你會在舞會裡挑一女人,跟她回家,然後我就在家裡默默的等──」
「我不是隨時跟女人回家的。」我截斷她。
「但是你跟了我。」她嘲弄的說。
「你是例外。」
「也有其他的例外,那只是你的藉口。」
我有點生氣,「不管你怎麼說,我不是亂跟女人回家的人,如果我要女人,以我目前的──」
她笑著接下去:「身份地位,你可以找到很多,謝謝你挑選了我,我感到榮幸。」她舉了舉杯子,又一飲而盡。
她真是能喝。
我們都喝了很多,她開始說很多話,告訴我她小時候的事情,唸書、交男朋友、留學、家庭,瑣瑣碎碎的事情,經過她的形容,都變得極之有趣味,我發覺我與妻子在十年內說的話,還沒有這麼多。
說完了她的事,她問我:「你呢?」
我怔住了。
我有什麼好說?比起她,我是太平凡了,我有什麼可以說的?
「你是怎麼結婚的?」
「我只是,理所當然的結了婚,像所有的男人一樣。」
「她愛你嗎?」她忽然問:「你的妻子。」
「我想愛的,不然,她不會嫁給我。」我說。
「多麼奇怪,嫁一個人未必要愛一個人。」
「她是愛我的。」
「好好,她愛你,我不要與你吵架。」她笑了,笑得狡猾。
但是她愛我嗎?我細細想了起來,或是問:我愛她嗎?我們只是在一起生活了這許多年而已。她一向沒有注意過我的犬齒。我們從來沒有好好的交談過,一切好像只是規律,因為我們在婚姻註冊署簽了字,我是合法陪她睡覺、養她的男人。日子越久,束縛越多,於是我們兩個人就乖乖的就範了。
我不願意再想下去。
今天對我來說,是特別奢侈的。我沒有走。
我留了下來。
反正我會找一個說話,來遮掩一夜不歸的真相。
從今夜開始,我是完全的變了。
她的房間是美麗的,與她的人一樣。一張銅柱的床,無數的鏡子。
我歎一口氣。
我並沒有把這個當艷遇,但今夜我捕捉到了一點夢想。
然後天就亮了。
我連電話都沒有打回家。
我只睡了幾個鐘頭。我點了一枝煙,吸了一口。
她睡在我身邊。整個人伏在床上,我只看到她一頭的黑髮與美麗的肩膀。
我多麼希望她是我的妻子。
她醒來了,沒有轉過頭來,她問:「幾點鐘?」
我拿起表,「九點半。」
「你快走吧。」她說。
我吻她的背。
她很平靜的說:「遲了就更不好解釋。」
「我很抱歉。」
「別說這種話。」她坐起來,頭髮被在額角上。
我替她撥開頭髮,「今夜你可會寂寞?」
她點點頭。
我點一枝煙給她。
「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常常會抓錯東西。我是個例子,一當我寂寞,我便馬上急不及待了。你結了婚,很好,你回了家之後,我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
「我忘不了你。」
她大笑,「聽聽看,這些對白,多麼像時代曲。」
我也笑了。
我含著煙穿上我的襯衫。
「你回去告訴你妻子什麼?」她好奇的問。
「我送一個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會相信?」
「會,」我說:「我從來沒送過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是一個好妻子。你也是一個好丈夫。」她說。
我伸手摸她的臉。「謝謝你,你也很好。」
她微笑,然後眼淚流下了她的臉頰。
「好好的畫你的畫。」我用手指揩去了她的眼淚。
但是我自己也想哭。
她仍在微笑,「一片灰塵,」她說:「掉進我眼睛裡了。」
我不得不走了。
「謝謝你。」我說。
「不,謝謝你。再見!」
「再見。」我說。
我拿過了上衣,走到客廳,開了門,離去了。
天在下雨,沒有陽光。
回去我會編一大堆話來騙妻,她是會相信的。她不會瞭解我,但是她相信我。
我揚手叫了一部車。
我記住了喬的門牌。
但是我不會再去。
正如她說:美麗是短暫的,我回去也沒有用。
我從口袋裡取出一包煙,抽出一枝,點著了。我會記得她的臉。但是我有家庭、有子女。一個人到了某個年紀,自然會把理想放棄,我不願意失去現有的東西。這個晚上之後,恐怕我永遠見不到喬了。
我必須要記得我是一個有理智的人。我是一個成人。
車子駛向我的家。到了,車子停下來,我付了車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