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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頁

 

  現在船還是每天來來往往。就在丹薇來過之後一天,過海的時候,我看到了那麼一個男人。他很瘦長個子,卅多歲,擠在芸芸眾生當中,一副孤芳自賞的樣子,長型秀氣的臉上戴著一副雷朋太陽眼鏡,頭髮很柔輕,梳得非常潔淨,無論從那方面看來,都是一個漂亮的男人。

  我坐在他對面,我是不看報紙的,他也沒有看報紙。他揚起腕看看時間,腕上是一隻薄薄的白金錶,表上寫著AP。在忽然之間想到了丹薇。他提著一個公事包,現在把公事包放在膝蓋上,一套西裝的顏色十分優雅,鞋子是極薄底的。香港好幾百萬的人口,天天有多少人過渡海輪,大家面對面的坐三分鐘,之後可能永遠也沒機會再見,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船到了,我跟在他身後落甲板,在人潮中一下子就不見了他。

  回到家裡,煩忙的事很多,吃完晚餐看報紙,丹薇打電話來,「又一天了。」她說。

  「是的。生命真是太長太長,」我笑,「怎麼辦才好呢?」

  她笑看不答。我忽然想起在渡海輪中那個男人。丹薇說:「明天我來找你。」

  第二天下班,我坐在原來的位子上,看看船外的風景,等到回過頭來,嚇了一跳,我發覺他又坐在我對面。這不是什麼巧事,許多人在同一個時間下班,天天乘同一班小輪,坐同一個位子,像我就是,數十年如一日,沒有改變。

  他拿下他的太陽眼鏡,放進口袋裡,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似乎是陷在沉思中,相當好看的眉毛與眼睛,即使丹薇在這裡,她也不能上去跟他打招呼?這到底是香港,女人還沒有自由到這種地步。

  我寬慰的想:也許他不是一個知識份子,有很多草包是穿戴得非常整齊的。

  第三天我又碰見他,他身邊跟著一男一女,非常年輕,男的最多也不過廿歲左右,他們坐在他的身旁,那個女孩子異常的活潑嬌俏,我聽見她叫他「老師」。「老師,」她說:「下學期我們一定要非常用功的幹。」他並沒有笑,他仰了仰頭,非常的沉默,依然一派孤傲的樣子。

  這一夜我忍不住,跟丹薇說起他。

  丹薇並沒有取笑我,她全神貫注的聽著。

  聽完了,丹薇說:「也許他已經結了婚,對於有婦之夫,我是決不會感興趣的。」

  我說:「他沒有戴結婚戒子,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沒有習慣戴結婚戒子,但是他不是那種含糊的人,如果他結過婚,他一定戴結婚戒子。」

  丹薇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也許他的理想對象,會是另一種女人?」

  我反問:「怎麼樣的另一種女人?艷麗的?年輕的?像你這樣的?」

  丹薇問:「你這個人真奇怪,你也不認識他,你也不過是在渡輪上見過他幾次,為什麼以家長的姿態出現?」丹薇笑了,這一刻她笑得很高興,眉毛是彎彎的。

  晚上我想看丹薇的笑,很久很久睡不著,像丹薇這樣的年紀,再也嬌艷不到幾年了,趕快找一個對象,廿四小時的欣賞她,也不枉她長得這麼好,那必須是一個有耐心,懂得她的人。她不只是一個略具要色的女子,丹薇有許許多多的好處,不應埋沒在寂寞中。

  記得有一次我與她散步,偶而走過,有一戶人家的花開了,一盆曇花結了七八個花蕾,雪雪白的探出露台來,那房子卻是座空屋,沒有人住。丹薇與我在樓下徘徊很久,她說:「不要說人,花也這麼寂寞。」丹薇說得一點也不過份,後來我們再經過那地方,花已經謝了,從花開到花謝,並沒有人說過一句好。

  我當然又在渡輪裡看見這個男人,他天天都準時,就像我一樣,固定的一班船,固定的一個位子,他坐在那裡,不看報紙,不讀書報,只是那麼靜靜的養神,我越餚他越覺得他是丹薇心目中的那種人。可是我怎麼向他開口呢?我又不能向他點點「頭,說:「先生,我有一個朋友,想介紹給你,你貴姓?」如果我是個男人,倒也罷了,最多被他罵聲神經病,可是我是個女人,這……

  機會去了不會再回來,我今天見得到他,明天不一定還可以再見,我一天比一天焦急,但是丹薇說我神經病。

  我搶著說:「看你那樣子,你以為你天天坐在家裡,男朋友會來敲你的門?那麼多的門,他怎麼知道敲哪一扇.。」

  丹薇反問:「為什麼不,不然什麼叫緣份?」

  「你太苛求了,你會失望的。」

  「失望?我早就不幹了,什麼叫失望?做人像做戲,我早已拉了幕,不再做下去,沒什麼好看的。」

  她說得這麼灰色,我十分的黯然,丹薇就是這樣,稍微跟她說一些認真的問題,她就告訴你命運不在她那一邊,她再盡力也沒有用,事實也確是這樣,因此就更加難受。

  我天天練習著,怎麼向這個陌生人開口說話,我一次一次練習著,怎麼樣不經意的說:「天氣真好。」然後笑一笑……我可不是為自己。

  但是那三分鐘是那麼短,我始終沒有足夠的勇氣。我們雖然天天這樣面對面的坐著,但是我保證他對我是視若無睹的,我想春穿他的公事包,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一間學校教書。他天天打扮得這麼整齊,領帶的顏色是這麼素雅,永遠筆挺的,皮鞋上面沒有灰,襯衫洗得雪白。我尤其喜歡他的一雙手,手指織長,指甲修得乾乾淨淨,文文雅雅的放在那只公事包上面,那只淺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現在對我來說已經很熟悉了。

  我天天像一個偵探似的盯著地,越舂越覺得他與丹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似乎有點怪脾氣,冷著臉與世界佗對,這麼些日子,我就沒有看見他笑過,他的嘴唇是緊閉的,上下班都是一個人,他那兩個年輕的學生,也不知道哪裡去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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