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薇說:「你這個人最死相,好好好,我答應你。」
果然,到了第二天,我臨下班之前半小時,她來了,穿著一套米色的毛衣與薄呢西裝褲,秀髮如雲,臉上也有點喜氣,紫紅色的皮鞋手袋,看上去就是帥。到時間我們就離開辦公室,算準了是這班船,我與她坐在老位子上。
丹薇不響,她看看我們對面的空座位,眼神裡透著幾分好奇。人群不停的擁上來,擁上來,但是他沒有出現,他沒有出現,最後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個濃妝的胖女人。
我低聲說:「我的天!這是怎麼一回事?池遲到了?他今天生病?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失望、惱恨、焦急,我臉色發白,命運太作弄人了,一點意外之喜都不給丹薇。
丹薇平靜的微笑,用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說:「不要緊,反正我要過海試婚紗,你陪我,試完咱們去喫茶。」
我氣得緊閉著嘴唇。
丹薇的婚紗是一頂小小的草帽,上面有褐色的花,罩在褐色的網中,衣服很文雅,是套普通的洋裝,可是穿在她身上,加上一雙短短的手套,有說不出的美麗,但她的新郎是一個這等其貌不揚的人,頭頂都快禿了,即使以後衣食無憂,又有什麼味道呢?生命還這麼長……雖然青春已消失了,生命還這麼長。
我們在喫茶,我說:「明天我們再去乘渡輪。」
丹薇征一怔,她說:「你是知道我的,這種事,我是只能做一次的。」
我喃喃的說:「這麼不巧,丹薇,這麼不巧。」
丹薇說:「我覺得這樣只有好──喂,你是要做伴娘的,趕快買衣服,我開支票給你,你可不能這樣破破爛爛的來。」
我火氣忽然大起來,怒道:「你那種婚禮!你那個婚禮根本是破破爛爛的!你存心認命,命運苦待你,你索性苦待自己更一百倍,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你就去嫁給一頭豬!」
丹薇看著我,不聲響,喝她的茶。
我用手撐著頭,哭了。
她很平靜的說:「我父親真的老了,在露台吃梨子,大聲的咀嚼,我在裡間看電視都聽得見,『喀喀』作響,吃完後,用牙籤剔牙,滋滋作響,我看都不敢看,只好回房看書,日日夜夜的看書,連新數學與物理人門都看,再沒得事做,真得看兒童樂園了。」
我流著眼淚。
可是丹薇結婚的時候,我還是去了。她一早起來,頭髮束在腦後,那頂小小的帽子微微向前傾,紗網剛巧遮住眼睛與鼻子,嘴唇上搽了褐紅色的唇膏,她看上去很漂亮,身上酒了聖羅蘭的男用可龍水,她永還用這只可龍水。
到了婚姻註冊署,親戚朋友都在,丹薇的父母缺席。眾人面孔上只有一個表情,錯愕而驚奇,丹薇的美麗有目共睹,那個新郎忽然隱沒在人群中,面目不清。我忽然有一種痛快,也好,讓他們說去,讓他們驚奇一輩子,怎麼這樣的人材會落在這種男人手中。
臨到簽名的時候,丹薇忽然問我:「你……二後來有沒有再在渡輪裡碰見那個人?」
我木著臉說:「我不知道,我不搭那一班船了,現在我故意遲半小時下班。」
丹薇點點頭。
是的,現在我把壞習慣通通改了,我依時上班下班,有空的時候回家去見父母──將來想見而見不到的日子也還是有的。而且我很少去找丹薇。我是個不成熟的人,我喜歡看見男才女貌的婚姻,丹薇沒有奮鬥下去,是我不能原諒的。她或者有她的理由,她的理由或老太過充分,但是我不能原諒她。
大小姐
現在流行一種舞,叫「哈騷」,從來沒有見過花樣道麼多而且又好看夠勁的舞,看小莉小芸她們跳起來,簡直日月無光,又漂亮又帥,先是那麼把腰扭三扭,手臂跟著晃幾晃,然後左右腳交叉往前走,雙腳並齊往左跳,往右跳,蹲下來搖,換方向,拉住對方的手,再一起跳……真看得人眼光撩亂,尤其是小莉,穿一條破牛仔褲,借了我最好的絲襯衫,跳得樂起來,連祖宗姓啥東西都忘了。青春就是這樣吧,小莉圓圓的臉,短短的頭髮,是這麼的動人。
他們跳「哈騷」跳得入了迷,索性每個星期六晚上舉行舞會,大家年輕人排成一排,一齊做體操似的,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有時候我對於這班表弟妹是很容忍的,我是大表姊,可以做他們的阿姨,對他們額外容忍,投資他們玩,幫他們向家長求情,他們喜歡我。
小莉有一次笑說:「丹姐雖然老了一點,但是卻沒有老姑婆脾氣,很可愛。」
她被我臭罵一頓,可不是,廿歲之後,就沒有青春了,但是我卻真沒有怪脾氣,我只是默默在一旁觀看,羨慕著。咱們小時候因為種種原因,好像永遠不會像他們那樣愉快過,我是一個責任性重,又頗有一點脾氣的人,所以生活非常緊張。
小芸小紫打電話來說:「丹姐,來跳舞好不好?」
「我老了,」我說:「跳不動。」
她們哈哈的笑,「丹姐真是大小姐,誰都請不動,別這樣,他們都說丹姐的舞跳得好。」
「我真是不行的。」我說:「跳你們這種舞,三天起不了床。」我都笑了。
「丹姐,你一定要來,我們教會你,記得,穿牛仔褲,九點鐘。求求你,丹姐,你一定要來。」
好吧。我想,留在家中又能幹什麼!不如與小孩子去鬧鬧,消磨那麼一個晚上也好。可惜看到他們的幸福快樂,難免有點感慨。這叫做時光一去不復回,往事只能回味。我是老了,我知道,但是我老得滑稽。
那日我果然去了,聽他們的話,穿牛仔褲,以便練習跳舞,上身穿件絲的唐裝外衣,我特別喜歡這件絲唐裝,白色的,花樣是一段段比巴掌還大的雲,除卻巫山不是雲。一段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