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書都快讀完了,對像卻一點著落也沒有,多少有點懊惱。不知老六進展如何。
有一次我說:「老六呀你要爭一口氣。」
老六嫣然一笑:「老娘現在想穿了,不嫁人也拉倒!」
她倒是很說得出做得到,就這麼又混了兩年,神不知鬼不覺的過了七百多天,現在神態大異,大撒是又看中誰了,可以猜想得到。
於是我沉著的問:「怎麼?你最近在糟蹋什麼人?」
「我沒有糟蹋他。」老六說。
「他是誰?」
「一個男孩子。」
「去你的。當然是男的。」我笑。
「他很年輕。」
「你我也不老。」
「很年輕。他只廿歲。」老六說。
「啊!」我問:「你現在接管兒童樂園?」
老六輕輕的答:「可不是。」
我歎一口氣,「剛進大學?」
老六猶疑了一刻,「不,他不是讀書的。」
我一怔。在這裡只有兩種中國人。不是讀書,就是做餐館的,老六怎麼了?混出這種名堂來了?我一時間呆著,不曉得怎麼回答她才好。
過了很久,我們還是沉默著。
她坐在地上,抽著煙,臉上有點疲倦,老六是美麗的,只是.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理想的人,如今這個男孩子,不管怎麼好,只要不是讀書人,就不適合老六。
我終於說:「只要你喜歡,就好。」
她說:「如今不是我喜歡,是他喜歡我。」
我唉呀的一聲:「老六,你可千萬別把人家當醒暑解渴的酸梅湯!不行的。」
老六有點生氣,「他媽的!」她說:「你認識我這些年了,也不去打聽打聽,我老六這麼些男朋友,有沒有善終是一件事,禮數可不缺,他們個個也說我好,我對人是真心的。」
「是,老六,對不起。」我承認,「我說錯了。」
「這個男孩子比我小這些歲數,我自然待他是好的。」
我想說:也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有誤會。
老六說:「開頭是我不好,我見他長得好,也是出來走走的,是個調皮孩子,並不安份,想大概沒關係,於是看戲跳舞玩了幾個星期,後來,後來我就覺得他實在好。」
我說:「對你好的男孩子也見過不少了。」
「不一樣,他真是好。他對我是沒有企圖的,我的一切他都接受,他就是喜歡我,沒有要改變我任何地方,我十分詫異他竟然欣賞我,然而這是事實。」
「你愛他?」
「沒有。像我們這種年紀,怎麼還會愛人?喜歡是真的,是的,我很喜歡他,因為他比我小几年,我遷就他得不得了。」
「你遷就男人?」我笑了。
「不相信吧?」是事實。對他我脾氣真好,一點紛爭都沒有,大家出去永遠嘻嘻哈哈,開開心心。我也有喝醉的時候,你知道我,我喝醉了是要哭的。他很難過,問我好好的幹嘛流淚。他哪裡曉得我的事!後來有一次,他說:你哭吧,哭得爽快也好。他竟這樣明白,又沒有念過書,由此可知他真是難得。」
我也很難遇。老六的運氣不怎麼樣。大十年小十年都無所謂,然而他必須是個學生。這點老六應該明白,如今她又可以開心多久呢?
她說:「我只希望他也是學生,無論在哪一間小大學裡混都好,總勝過──」她笑了,笑裡有一種無可奈同的溫婉。
「無所謂啦!」我歎氣,「只要開心就好。」
「是,我很開心。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上課。星期五下午,他來找我。我放學要走很長的一條路才到家,他在家門口等我,有時候他比我先到,後來他就說:我來接你。等不到我,他把車子兜著圈子,真耐心。」
我笑,「你又不是沒見過這種場面。以前豈沒有人在你家兜圈子等你?也不止一打兩打了,如今忽然小家子起來!!」
「可是他,他是沒有企圖的。」
「真罷啦,你喜歡他,就把他說得那麼好。老六,你這人有毛病,你所有的男朋友都是絕頂的好人,即使鬧翻了,他們還是好的,別的女人就罵街似的罵死了他們,照我看,你那前幾任男朋友,不過馬馬虎虎,中下之輩。」
她微笑,「你哪裡知道,他們是不錯的。」
「你要求低!」我說。
她倒還勸我,「唉,人跟人不過是這樣啦,你還要人家剖腹掏心不成?」
「誰娶了你倒是福氣。」我既好氣又好笑。
「根本就是,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沒有人娶我,」她笑,「我有時候很感動,就跟這孩子說:我畢了業嫁給你好不好,好不好?──」
「無恥!」我不以為然,「開這種玩笑,」
老六有一種淒涼,「我會開玩笑就好了,你知道我,我這人的毛病是太認真,我是當真想嫁給他的。他有什麼不好呢,不過是沒讀書,讀了書狗屁不通的人也多著呢!他沒有什麼不好。每當我這樣問的時候,他只是說不知道。他大概以為我是念大學的,家裡沒幾個錢怎麼來得了,他哪裡知道我的事!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回到十幾歲的時候,白紙一樣,是的,他給我一種純潔的感覺,他的吃喝嫖賭都是純情的!」
真受不了,老六這人就快走火入魔了。
「他有時勸我,叫我烈酒別喝太多,胃不好。我想這話是我以前拿來勸人的,人只把我當耳邊風,怎麼他倒來勸我?真叫我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們都寂寞了。尤其是老六。偶然碰見個稍微關心她的人,就感觸成這樣,要求低啊。我憐惜的看著地。她實在是一個好人。
「我很聽他的。我們之間……就像朋友。就是沒想到跟這麼一個孩子做起朋友來了。他沒有問我要過任何東西,一張照片都沒有。他很明白,很自然,很溫柔。我也很瞭解,這種事根本一點結果也沒有的,所以大家都盡量開開心心──誰還跟誰一輩子不成?他是移民,一家子在這裡生很落地,做了生意的。我念完書天皇老子也留我不住,誰耐煩耽在這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