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比以前容易相處,不過對於母親,他還是有很大的戒心。
我想我不太清楚張德—他不是一個容易瞭解的人。
我聽說了關於他很多的事情,但是自他嘴裡,卻一點也得不到。幾時他才會主動把這些都告訴我呢?
如果他一直住在我們家裡,就不難有這一天。不過他的身體終有一天能夠康復。
到時候他的翅膀一好,就飛走了,再也找不回來。
我忽然有種自私的想法,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
我笑了。
像我本人,才躺了一天,已經吃不消了。
一輩子都在床上的人,那種苦處,真非外人能道。
大哥也來看我、帶著他的兩個孩子。
我說:「沒事了,哥哥,你們去花園玩吧。」
「又下雨了,怎麼去呢?」媽在一旁說。
「又下雨了?」我問:「唉呀,我竟不知道哩。」
「你睡了一夭,就是你發燒那晚落下來的。」媽說。
「怕是著了涼。」
「醫生一會兒再來看你。」
「要當心啊,玉兒。」最後一句是阿嫂說的。
我心裡不由得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
不遇是感冒罷了,就有這麼些人來關心探問。
但是看張德,命都差點丟了,也沒有人理。
母親,母饗真的這麼重要?
媽媽從客廳跑進來,「玉兒,你的同事要來看你。」
「誰?」我問。
「一個男孩子,他一定要來看你,急得不得了。」媽說。
嫂子在抿嘴笑,哥哥施眼色。
「別叫他來!」我嚷道:「千萬不要!」
「我已經答應了他,他一下班就來。」媽說。
「我的天!」我說。
「算了,朋友來坐坐,有什麼不好呢?」爸說。
「那麼多同事,個個要來,我家門都擠破了。」我說。
嫂子說:「這證明妹妹人緣好。」
哥哥言不由衷的道,「他怕是代表也說不定。」
「好了,你們再說下去,我頭都痛了。」我說。
「妹妹怕難為情呢。」哥哥詫異的說。
媽媽把他拉出去,她輕聲說:「女孩子家總有一點的,別再去惹她了。她堅持說那個不是好朋友,不過人家倒對她不錯,常常打電話來找的。一會兒來了,我們也瞧瞧,是個怎樣的人物。」
聲音雖輕,我還是聽見了。
他們只把我幾歲的侄女留在房裡陪我。
小女孩在翻書報,很乖,一聲不出,到底是女孩子。
我給媽媽的一席話,說得有點啼笑皆非。
我是不會喜歡他們口中那個人的!他不配我。
那個女孩子心裡沒有點傲氣呢?我不喜歡俗人。
侄女兒問:「姑姑,一會兒你的男朋友來?」
「才怪呢,別聽那些話。」
她很小,又問:「姑姑,你嫁什麼人?」
「當然是愛人,要我愛得很厲害的。」
「你愛什麼人?爸爸?」她又問。
「當然,不過你爸爸是我哥哥,哥哥與丈夫不同。」
「丈夫怎麼樣子?」她問。
我搖搖頭。或者我應該在某月某日,黑夜裡對看一面鏡子削蘋果,蘋果皮不斷,就會在鏡子裡看到未來丈夫的臉,這是西洋傳說。
倒是恐怖兼見鬼一點了。
鏡子裡忽然出現一張險,再鎮靜不下來的——況且又是深夜,這種故事,怎麼能夠相信!
侄女兒「啪」的一聲丟下畫報,出房去了。
她跟媽媽說:「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話都不說,又不睬我。」她在訴苦。
看這樣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沒有理睬的痛苦。
張德不知道在樓上幹些什麼?
他在回信,也不見他出去寄信。他已經收了兩封那種信了。他也許在看書吧?
我們一家都是熱鬧的人,沒有心肝,沒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個星期日,又開始第二個禮拜。自從張德來了以後,我覺得這種生活相當無聊,與一隻動物有什麼分別呢?
張德是一個例外。
我們被人操縱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獨立的。
像我,這個討厭的男同事要來,就無法拒絕他。
實際上我沒有意思要見他,我根本不歡迎他。
但是他來了,少不免對他笑笑,說聲謝謝。
這難道就叫自由?天。
雖然張德一整天廿四小時都關在房裡,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難怪他這樣鎮靜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緊張。那次媽媽要把他請走,但是幸虧上帝幫助,又得以留了下來。我有點羨慕他。
侄女兒又奔進來;「姑姑,弟弟說生病的人有兩個頭。」
「胡說,我也病了,你見我肩膀有沒有多長了一個頭?」
她不響。「樓上房裡的那個呢?」她指指問。
「那位叔叔是好人,你別亂說。講不定他還說故事給你聽呢,知道不?快出去。」
「別吵著姑姑。」她母親叫她。
這三歲多約孩子奔著出去了。那種精力,真是無窮無盡。
我幫張德說了許多好話,我有點莫名其妙,一直幫他說話,是的,我的確是喜歡他的,我怔怔的想,我怎麼會幫他說好話呢?連對著一個孩子,都這樣講。
但是張德怎麼會知道呢?我在床上歎一口氣,翻個身,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天呀天。
而家人在這裡大吵大鬧,阻止了他下來看我。
門鈴響了,媽媽去開門,忽然之間大塚一陣哄笑。
「怎麼回事?」
阿好說:「你的朋友來了,買了花與糖。」
該死!這個人,就是不會大方一點!
媽媽在招呼他坐,我聽見他自我介紹,又聽見他問起我,又聽見他喝茶。家人都圍著他說話。
嫂嫂說:「多漂亮的玫瑰,比我們後園的好。」
該死!完全該死!他有什麼理由送我玫瑰?
媽媽說:「我一會兒叫他來看春你?」
「不!」我的臉繃得緊緊的,「我蓬頭散髮,不能叫他見我。叫他在外邊坐一會兒走。」
「那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
「我不管,不是就是不是。」我說。
「這孩子!」媽出去了。
她替那個人解釋了一會兒,說我睡著了,那個人也不好怎麼樣,坐了半小時左右,只好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