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的回寫字樓,做那些刻板的與無聊的功夫。
電話鈴響個不停,聽完一個又一個。
我取起話筒時發覺右手臂酸軟。
「古夏竹小姐。」一位男士。
「我是,哪一位?」
「我叫梅超群。」
「梅先生,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我有點不耐煩,「梅先生?」
「我想,「他開口,「我想報你借傘之恩。」
我呆了很久很久,我的天,我終於弄清楚他是誰了,但是這麼文藝腔,肉麻兮兮的,叫我受不了。
「梅先生,」我安撫他的神經,「萍水相逢,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你是怎麼找到我電話的?」
「我叫司機釘著你,尾隨你進公司,然後問接待員:剛才那位小姐是誰?」
「為什麼費這麼大勁?」我問:「因為我長得像你少年時代的女朋友?」
他不出聲。
梅超群?沒聽說過。這城裡的億萬富翁不勝枚舉,誰耐煩一一記清他們的面孔名字。
下班,照例像被炸彈炸過。
買了鮪魚壽司飯盒回家吃。
有一個中年男人要報我恩。
我又不敢輕舉妄動,唉。
小祝打電話來,我嚷:「你行行好,把我帶出來走動走動,我悶到抽筋。」還矜持幹什麼鬼,且顧眼下。
「我就是要提攜你。」他神氣的說。
「提吧提吧,到什麼地方去?」
「我與莉莉與朋友約好了跳舞----」
「跳舞?咦——免費給人摟摟抱抱。」
「又來了!」
「我去到,光坐在那裡,可以嗎?」
「那你去幹麼呢?」小祝問。
我說:「我悶。」
「活該你悶死。」
「你們開車來接我,我決定出來。」
小祝兩夫婦真是沒話說,開車來接了我出去。
我這個人是該死,到了的士高便悶悶不樂,他們還替我找了個男伴,是個年輕的留學生,蠻可愛的,才去了紐約四年,明明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忽然說廣東話就不准了,s音全部變sH,時常問我:「對了……這個怎麼說?」
我覺得很悶。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女人要喜歡徐少強。
我用手摸著下巴,累得慌。
我同他們說:「我上洗手間。」
「喂你----」小祝想阻止我。
我已經站起來。
我並沒有打算再回去,我嚼口香糖,穿著跳舞裙子,拿著一罐可樂,坐在街邊看霓虹。
有輛黑色的大房車經過,忽然又倒車,緩緩停在我面前。我睜大眼。
呀,是那個中年人。
他也瞪大眼,「是古小姐?」
我點點頭。
「你怎麼搞成這樣子?白天你多麼斯文正經。」
「兩面人,」我邊嚼糖邊說:「我是兩面人,白天那份工作僅夠餬口。現在我出來找外快。」
司機下來開門……
「上車來。」他說:「別坐在路邊,快要下雨了。」
我搖搖頭,「太危險,小妹不是不諳世事的低能兒。」
「你胡說什麼呢?我女兒還比你大呢。」他說。
「咦,」我說:「不久之前,彷彿還有人說要報恩。」
在黑暗中,我都看得出他忽然漲紅了面孔。
「上車來吧,我送你回家。」他說。
可以猜想他當初的勇氣已經消失,不過仍然落落大方。
我扔掉可樂罐子,跟著他上車,說出地址。
司機與後座聞有一塊玻璃隔開。
我問:「你的女兒比我大?」
「廿四歲了。」
我說:「不比我大,我廿六。」
「剛才去跳舞?」他問:「年輕真好,可以有這種樂趣。」
「是迫於無奈,在家悶得慌----告訴我,為什麼中年人不可以去跳舞?」
「跟誰跳?」他苦笑。
「太太、女朋友,女兒。」我閒閒舉幾個例子。
「我妻子會罵我神經病,女兒嫁在外國,女朋友則不方便公開亮相。」
我笑,「做人原來這麼多顧忌。請再告訴我,你結婚多少年了?」
「三十年。」
「這算是什麼,訪問?幹麼不問你父母親?」他略為輕鬆,笑了出來。
「不好意思。況且我父母並不恩愛。」
「跟一個人生活三十年,熟得不能再熟——你有沒有兄弟姐妹?就變成兄弟似的,一切都有默契,我們互相忍耐瞭解……但是沒有火花。」
我看他一眼,「你太貪心,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火花,況且……你年紀也大了。」
他很悲哀,「年紀大?年紀大的人就什麼都不配擁有?」
「不不,可是你已經有了許多其他的東西!像財富、像名譽,還不快活嗎?火花有什麼用?地鐵中不少年青男女相擁而坐,旁若無人,但那種火花真令人心驚膽顫。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已經坐在實利裡面,還要火花?」
他沮喪的說:「聽聽誰在教訓我。」
我柔聲問他,「你向我借傘,就是為了火花?」
「不是。」
「那是為什麼?」
「怕淋濕身體。」
輪到我笑起來。
車子一直在市區內兜圈子。
我看看時間,才九點多。
我說:「肚子餓,請我吃東西。」
「求之不得。」他大悅。
我們到了吃牛肉的地方,我叫了十二安土的T骨,外加蔬菜無數,一路喝酒,最後還撐下甜品。
梅超群睜大眼睛,「你這一頓吃的,比我妻子一星期的食物還多。」
我向他解釋:「我是勞動人民,吃不夠會眩倒在地。」
我知道那種太太,死命節食。也難怪呢,一點勞心勞力的事都沒有,你說,單逛時裝店試新衣能消耗多少能量?像我們,只需老闆一整天從早到晚的無理取鬧,就可氣得消瘦一公斤,我知道,我試過。
我跟他的距離有多麼大。
也許三十五年前,甚至四十年前。他的初戀情人也吃得那麼多(發育時期)今天看到我,他的心牽動。
「你不怕發胖?」他問我。
我給他看我的手臂,「要與男同事鬥力,」又指指腦,「要與男同事鬥智,胖有什麼關係?」
「你不愛美?」他更訝異。
「沒有心思想到那麼奢侈的事上去。」我說:「現在我們正掙扎求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