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約會著。他並沒有採取物質攻勢,從他那裡,我什麼也沒有得到,但溫情是最重要的。一個年輕女人,在香港這種社會,如果立定主意要找幾個錢,只要略具姿色,並不是太難的事,一下子便可成為大都會的傳奇。
只是溫情更為重要。
我馬上覺得了。
十九歲離開家到外國去唸書,到如今好幾個年頭、我都靠自己的一雙手支撐,像無數獨立的女性,許多不如意的事在白天根本不想提,辦公室生涯並不好過,多少時候,為了一件上衣與女大班的相同,便招來彌天大罪,永不超生,比一百年前在公婆手底下討生活的小媳婦還慘情。
現在多好,他要火花。便得到火花。我要溫情,便得到溫情。各得其所。
我問:「尊夫人怎麼會相信我們可以發乎情,止乎禮?」
「她不必相信什麼,她從不懷疑什麼。」梅超群說。
我不相信,梅太高估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大方泰半是無可奈何,以及沒有更好的選擇。
「別懷疑了。」他微笑。「要不要到我公司來做事?我提出這個要求已經有一個月。」
我搖頭。「如果到你公司做工,不如叫你送我一層房子,讓我享福。」
「那怎麼同,你這種女孩子是不會滿足的,你需要的是權,到我公司,你可以得到滿足。」
「說來聽聽。」
「我會給你四個到六個經理,任你調排。」
我噗嘰一聲笑出來,「不敢當,我管得了這些人?」
「誰生出來是總經理的材料?有人支持你!日子久了,發號施令,自然有個譜。」
「那為什麼不支持我開家小公司做老闆?」
「噯,說你不懂事,做老闆很頭痛的,一天到晚擔心利潤,個個客戶是祖宗,比你現在還痛苦十倍,何必從火坑跳往油鍋?」
我只想了一想,「不,我不要呼喝人,我不要號令天下。」
「我真不明白了。」
「多煩,當面那麼多虛偽的面孔,背後那麼多詛咒之詞。我要這些人來拍我馬屁幹什麼呢?寧願在家聽音樂。」
梅超群大大的詫異,「你竟這麼沒有出息。」
我歡愉的笑,「你說對了,我最大的弱點,不是不喜被人管,天下的人,都不怕官,只怕管,我的致命傷是不愛管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販夫走卒,要我看牢伊們不要造反,你說煩不煩?」
「這這這,這怎麼說呢?」他也笑,「你這幾年來是怎麼做的事?」
「會上梁山。」我用四個字說出我的痛苦。
「要不要我買個房子給你?」他忽然問,「你根本不適合工作。」
我微笑,「我只覺我們目前這樣很好,除非你覺得不耐煩。」我心想,不耐煩就買房子給別人吧。
他很幽默,「我是怕你認為我久久沒有明顯的表示而心焦,老頭子是溫吞水,也難怪。」
「老頭?」我四處張望,「什麼老頭?在哪裡?我怎麼沒見到?誰是老頭?」
他很感激,手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吃笑,「你肯認自己老,我還不依呢,我可不承認同老頭子走。」
誰敢說他老,他自己愛打趣是另外一件事。我陪過他游泳、打壁球、騎馬,以及其他的運動,他精力與身材都一流;許多像他那樣年紀的男明星,還想演小生的角色,他也太謙虛了。
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低聲下氣的。
因為我是他朋友,因為沒有貪他的錢。
因為我是他的火花。
有意無意間,他帶我去看房子。天知道這種引誘是多麼難以拒絕。
那些房子都在海旁或是山邊,雪白的牆、橘紅色的頂,像歐洲古老小國的情調,單是看已是一種享受,研究他的間隔層次,它的可能性,什麼地方該是書房,什麼地方該是圖書室,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地方……
「怎麼樣?」梅問。
「真好。」
「去簽字吧。」他微笑。
我說:「有志者事竟成,從今天起我開始儲蓄。」
他笑出聲來。
「怎麼?」我瞄他一眼,「莫欺少年窮,你自己也是白手興家的。」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可是我也不能叫你送我房子。」我說。
「我女兒最近要回來住,我們常同地產經紀聯絡。」
我一怔,忽然之間頭一次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要我熟習他的家人啊!
是以他並不忌諱讓我看到他們,知道他們動向。
而開頭,我還以為他只是不瞞著他的妻子。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當然是因為遲早會把我收作二房,成為他家裡的一分子,他要我有心理準備;他不會離開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她們必須要與我共存。
我啼笑皆非起來。
梅超群問:「你想到什麼?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我說:「我在想,你不怕令千金知道我也在找房子?」
「怕什麼?我早說過,什麼都不必怕,我與你之間,決不是偷偷摸摸的。」
「你都準備好了?」我不置信的問?
「在第一次與你共用一把傘的時候,已經準備好了,你不認為在我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會是偶然的吧。」他有點感慨。
「連火花都要刻意安排。」
「正是。」他尷尬的笑起來。
「一切都是計劃、陰謀、事事準備好了,一步一步走向成功,這是你的一貫作風。」
「這是我的成功之處。」
我提醒他,「對女人可不能這樣哩。女人不是一宗生意,買賣,報告書、擴展計劃。」
他大惑不解,或者以前成功過許多次,這次觸礁,很不以為然。
「你特別刁鑽。」果然,透露出一點心聲。
或許是。「我們走吧。」我說。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只覺電梯中一陣霉味。進得門來,開足抽濕機,空氣還是潮濕不堪,地方淺窄不在話下,隔壁人家開了兩桌麻將,大呼小叫的打將起來。
我捧著頭歎口氣。
自暴自棄並不是太難的事。
做不做人小老婆倒是其次,我的道德觀念有異於一般人,最大的問題是我並不愛梅超群。男女之間總要有點愛意存在。尊敬他佩服他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