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震驚,「你這麼年輕,而思想卻這麼古舊,為什麼?」
「你不會把幸福帶給我母親。」
「我當然會!」
我搖搖頭,有一輛空車經過,我截停它,跳上去。
母親回來時,我在看書。
他自然來不及什麼都告訴我母親了,如一個爭寵賭氣的孩子,母親有得苦吃。
她輕輕坐在我床邊,悄悄問我,「你不喜歡他?」
「你可以做他母親,」我說,「比你小幾歲?」
她不響,過一會兒說,「十五。」
這倒是巧,父親比她大十五歲,兩個丈夫相差三十歲,幾乎三份之一世紀。
我問,「你想清楚了?」
她點點頭。
「媽,沒想到你膽子這麼大,我一向不知你是個賭徒。」我放下書。
她看看自己的雙手,「我也鄭重考慮過,你不知道,同他在一起,我很快樂。」
「快樂也不定要結婚。」
「但是他尊重我,他認為結婚比較好。」
「你什麼都聽他的?」
「他說的話都很有理。」
我說,「他條件很好,有沒有想過,他為何看上你?」
母親微笑,「我的條件也不錯哇。」
我一征,後來一想,覺得也是事實,我母親並不見得配不起誰,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心便慢慢釋然。
真的,只要她快樂,為什麼不呢。
有人肯娶她,她肯嫁那人,旁人管什麼閒事。
至於將來,噯,快樂是快樂,將來是將來。
我緩緩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她說:「謝謝你。」
我仍然希望繼父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中年人。
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接受年紀與我相仿的繼父。
「你叫他彼得便可。」母親說。
我無奈的笑,一切像新潮外國人一樣,真是滑稽。
我與彼得見面也無話可說。
他很努力討好我,但是我疏遠他。
坦白說,如果我完全不認識他,由朋友介紹,我會覺得他是個一流的男青年。
現在我與他混得爛熟,有說有笑,又算什麼呢,他名義上是我繼父。
母親把她的東西搬往他處,一步一步來,她仍然天天在家過夜。
但我可以覺察到氣氛完全不一樣,母親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喜氣,她的眼睛特別明亮,皮膚特別晶瑩,腳步特別輕盈,打扮特別精緻。
戀愛中的女人。
我苦笑,想起一句老俗語:天要落雨娘要嫁,都是不能控制的事。
此際的母親看上去簡直與我差無多,像大姐不像媽媽,彼得愛她,給她無限信心,好過打強心針,所以愛情始終為人歌頌。
他們倆一次兩次三次地約我出去,我總是婉拒。
我不是一個不圓滑懂事的女子,但這種三人行式聚會,我沒有把握處理得好。
既不能愛屋及烏,就必需把屋也放棄,我與母親的感情淡了十倍不止。
彼得一直不甘心,放學時分在校門等我。
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他穿著華倫天奴的凱斯咪上裝。
老小子,真會穿,我自從第一次發薪水就想買該牌子的套裝,至今還在想,他倒是一早攪通了,貼身享受,不要虧待自己。
他在這裡等我,人家會誤會,說不定就以為他是我的男朋友。
「幹什麼?」我不甚客氣。
「吃杯茶。」
「幹麼?」
「同你訴苦,至少我們之間沒代溝。」
我不得不笑出來,他身受那麼大的壓力,還可以運用幽默感,我相當佩服他。
他拉著我到茶座坐下。
咖啡還沒上來,他就開始了。
「別人歧視我不打緊,你應該站在我這邊。」
我分辯,「我沒有反對。」
「算了吧,一副晚娘臉。」他頹然。
我嗤一聲笑出來。
他說:「愛也有罪?我就是愛你母親,怎麼樣?」
我略為感動,他語氣很堅決。
「我早已超過廿一歲,我有一份高薪職業,我有自主能力,我就是不能明白,人們為什麼不諒解我們這段婚姻。」
我提醒他,「彼得,她比你大十五年。」
「我父、我母,我兩個姐姐一個妹妹,也都這麼說。」
「你是獨子?」我驚問。
「是。」
阿哈,倒霉蛋呀,舌戰重雄也脫不了身,他父母咒死他。
自然,也咒死我母親。
我搖頭太息,媽媽,你真是何苦來,青燈古利過了這麼久,忽然晚節不保,去淌這個渾水。
「他們贊成沒有?」我問。
「我不需要他們應允。」
這樣說法,就是沒應允。
我沉默。
我所關心的是,他們有沒有仇視我母親。
其實不用問,還用說,恨死我母親。一個比他們年輕有為的獨子大十五年的寡婦!
看樣子彼得痛苦不止一點點。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我問:「你不需要他們的諒解?」
「需要,他們不肯給我,有什麼法子。」
「為什麼一定要選我母親?」我問:「明明有許多廿多歲的淑女任你挑。」
「你太荒唐。」彼得瞪我一眼。
「你想想是不是,婚後你會失去所有親人,值得嗎。」
「值得。」
「別賭氣。」
「我說的是真話!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他很痛苦,槌著桌子。
倒底年紀輕,母親就不會失態。
「我絕對不是一時衝動,我一生人就是等待你母親這樣的女子:成熟、理智、美麗、溫馨……」
「理智?」我打斷他,「若果她是理智的女人應當與你玩玩就算。」
「齷齪,」他點點頭,「對,最純的開頭往往有反效果,我們若果玩玩就算,不知道,多麼浪漫灑脫!我們要結婚,就不為世人原諒了。」
「彼得,」我心平氣和的說,「你已得到愛情,何必再計較人家的想法?」
他啞口無言。
過很久很久他問我,「你呢,你接受我嗎。」
「你要鎮靜,與我母親並肩作戰,記住。」
「說你是朋友,不是敵人。」他懇求。
他們的敵人已經夠多,我終於勉強點點頭。
我沒有後悔,因為彼得雙眼閃爍起來,能使人開心總是好事。
也許愛情是躲不過的一件事。
他終於找到她,但她相識他晚了十五年。
這不是他們兩人的錯,在以前,她必須忍痛犧牲,但在今日,社會風氣放得多,她可以名正言順嫁給他。她快樂多於痛苦,她不介意一點點閒言閒語,她十分智慧,嫁他是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