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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我說:「我把地址給你。」

  「你念什麼?」他終於問了。

  「法律。」

  「噢,失敬失敬。」他說:「真是難得。」

  「難得?我不否認。可是至少你們是快樂的。」我說。

  「任何科目,但凡要通過考試,都不快樂。」他說。

  我們一起笑了。

  「做藝術家好不好?」我問。

  「很不錯,將來回家,還是要在廣告公司裡找一份工作的,你說好不好?」

  我搖搖頭,「你父親很有錢吧?」

  「他剛剛開著一家廣告公司,你爸呢?」

  「他自己也是個律師。」我說。

  「那麼咱們就不必多說了。」他笑。

  我打量著他的公寓,一個房間,有一個洗手間,一個小廚房,房間內的傢俱很簡單,床是小小的,地板上鋪著一條手織的麻繩地毯,有幾隻陶瓷,床頭有一幅畫,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機器腳踏車旁,嘴角吊一隻煙。

  「很好的畫,你的作品?」

  他點點頭。

  「你喜歡占姆士甸?」

  他點點頭。

  「法國人喜歡他。」我說。

  房間裡很空蕩。

  我走近窗口,對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一條晾衣繩上都是內衣內褲,花紅柳綠的樣子。沒到一會兒,那些內衣內褲的女主人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來收衣服,沒有穿什麼,光著胸脯,也不是一個美女,看上去給人一種殘花敗柳的感覺。

  我嚇一跳,不是沒有見過外國女人的胸脯,而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之下看見,我把身子猛地退後幾步。

  他笑了,依然是那句話「巴黎不是你想像中的巴黎。」

  我辯說:「什麼東西都有兩面的。像這間房間,就像蓮花一樣,連床單都是雪白的,香噴噴的。 」

  他微笑。「念法律的人不該這麼天真。」

  我說:「我不是天真。一到倫敦,我馬上換一個樣子,回到家,又是另一副嘴臉,可是巴黎是我唯一鬆馳自己的地方,請你不要破壞我的理想。」

  「你把理想建築在此。」

  「是。」

  「你見過凱塞林公園裡樹林掩映的小凱旋門嗎?」他問。

  「見過。」

  「那就比大凱旋門好看。」他說:「因為看不清楚,因為沒有人知道。巴黎是一個曝光過度的城市。」

  我不出聲。

  他在這裡住的太久了,自然不喜歡。可是他是一個說話的好對象。有很多人,對於愛惡便沒有宗旨,碰上什麼是什麼,今天紅色,明天綠色,無所謂的。他可以說是一個黑白分明的人。至於我,那是更不用說了,我念的是什麼,我執行的也是什麼。

  我披著一件過大的袍子,坐在一個陌生男子的房間,說起家中的笑話,說起家裡的人,話像是不斷的,他開了一瓶酒又一瓶酒,盧亞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樣,並不醉人,只是我為別的理由而有酒意了。

  我們離開了公寓,出外散步,走得很遠,過了橋,又走回來,我們說著各個畫家的畫,我堅持著我喜歡的一派,他堅持他一派。

  有一段時間,我多麼希望我是一個讀美術的學生。

  我們為不相干的事爭執著,巴黎忽然下雨了。

  「天呀,」我說:「我的頭髮還沒有干,此刻又淋髒了。」

  我們躲在一顆樹下,我把頭靠在他肩上。

  有一對中年男女走過,撐著傘,很明瞭地向我們微笑,表示頎賞。

  他推推我,「他們以為我們是愛人。」

  如果談戀愛有這麼簡單,我十分願意談戀愛,我並不天真,戀愛是很複雜的,但凡是複雜的事,都有一種齷齟感。

  我覺得涼,摸摸手臂。

  他問:「幾時回去?」

  「就這幾天了。」

  「回去幹什麼?」

  「準備下學期的功課,我們真是長期抗戰。」

  「有沒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沒有。」

  「應該有。」他說。

  「真滑稽,什麼叫應該有?你有沒有女朋友?」我反問。

  他笑,「沒有。」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子,也應該有女朋友。

  「找不到?」

  「開頭有很多,太多了,很是討厭,於是決定一個也不要。現在我已經過了『客串女朋友』的年齡,要找一個真正耐久的,不那麼簡單,所以先擱一會兒。」

  「我也是客串的。」我說。

  「不不,你是遊客。」他說。

  我笑,雨還是沒有停,有點像春雨似的,細如油。

  我問:「你的法文好不好?」

  「不好就要死了,我都住了三年了。」他說。

  「我不會法文,」我說:「說來聽聽,一向認為除了國語,法文是最好聽的,你到底是兩樣都說得好。說來聽聽。」

  他用法文問:「你要我說什麼?」

  「隨便什麼。」我說。

  他說了一大堆,聲音很低,我聽不出來,可是我一邊微笑,一邊聽著。

  「說了什麼?」

  他用英文翻譯:「在這種天氣裡,在一個這樣被公認美麗的城市,遇見一個可愛的同鄉女子,很容易愛上她,然而換一種天氣,換一個地方,又怎麼樣呢,人是很奇怪的一種動物。」

  我微笑。

  雨停了,我們慢慢走回去。

  出來的時候沒有鎖門,我發覺我的襯衫與褲子都放在他的床上,樓上的小姐真是一位可愛的小姐。

  但是我身上的袍子又髒了。

  他說:「沒關係,這次我幫你洗好了送上去。」

  我摸摸褲袋,那一百法郎還在。

  「你今天快樂嗎?」他問。

  我努力的點點頭。

  我抬頭看我的紅汽球,氫氣漏了一點,它下降了一點。快樂要適可而止,不要像這汽球,等它的氣全漏光了,才放手,就沒有意思了。

  他是一個漂亮的人,但是換一個地方,又怎麼樣呢?大概是不行的,很少有國際性的人,通常一個人,離開了他的地盤,就變得失措無常了。

  我借他的洗手間換了衣服,拿起他給我畫的速寫。

  我道別。

  「夜未深,」他說:「你知道,巴黎人痛恨睡覺。」

  「該走了,」我說:「我沒有資格做巴黎人。」

  「我送你回去。」他說。

  「不用,我會叫計程車。」我說:「而且雨已經停了,明天我要出去買一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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