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這裡才給她歸屬感。
在寫字樓消磨的時間實在太多,見同事的鍾數多於一切人。
上次見父母是什麼時候?
多久沒同他們訴苦?
不是沒試過,很可能是無能為力,他們只是呆木地坐著不動,不知有無聽進一個字半句,雙眼凝望別處,心中可能不耐煩地想:早已成年了,還把煩惱帶回家來,平日又不見有什麼好處給父母,真不爭氣。
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更不要說是勸慰、分析、幫忙。
試過三兩次,誰還緣木求魚。
既然沒有話說,回家作甚,按期奉獻支票一張算數。
出外靠朋友,逢遇棘手事,玉盈必找巧明。
攜香檳兩支,上門討教。
巧明一開口必然說:「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來幫你研究研究。」
拆開了細究,結果簡單得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一刻解決不了,也可以聳聳肩說:「時間總會過去,屆時不妥之事自然會統統擺平。」
今後有煩惱,不知何去何從。
巧明很樂觀,「你一定會找到新朋友。」
「恨我的人漸多,傳聞繁雜,不比初出道,沒有污點,此刻交關友,心存顧忌。」
「不會的,只要你先伸出友誼之手。」
講得這樣老土,玉盈不禁笑了。
玉盈在附近徘徊一會兒,走到區律師事務所。
區律師一經通報馬上走出來。
「正找你呢,吳小姐。」
玉盈坐下來,把巧明的門匙交返給他。
「徐巧明女士把她擁有的一切全給你。」
玉盈一怔。
「數目不大,毋需繳稅,手續一清,即可移交。」
「她本人有許多親戚。」
「這是她的意願。」
玉盈忽然笑了,「我本身的身外物且無人承繼呢,不不不,區律師,我授權你將之變賣,捐獎學金到大學堂幫有志求學、飽受白眼的清貧子弟。」
區律師沉默一會兒,「真的如此,我可以替你們辦。」
「謝謝你。」
徐巧明與吳玉盈兩人均靠獎學金念畢大學課程,回饋社會,天經地義。
「區律師,我也想在這裡立一張遺囑,我是個獨身女子,並無承繼人,身後亦想為社會做一點事,當年我考過七處獎學金才蒙錄用,我非常感激這種設施。」
「我替你代擬文件好了。」
「我稍後再來。」
「我們會與你聯絡。」
區律師送客直送到門口,終於忍不住,對玉盈說:「吳小姐.你休息多一點。」
由此可知,臉色一定相當難看了。
返到家中,只覺天旋地轉,電話錄音機上小小留言紅燈訊號不斷閃爍,玉盈無瑕兼顧,倒在床上,蜷縮成蝦米似,昏睡過去。
醒來時才八點半。
開一罐冰凍啤酒直灌下肚子,擦一擦乾裂的嘴唇。
誰第一個來求婚,馬上答應他。
為什麼不呢?又不是不可以離婚。
玉盈取過電話,照著電話簿按號碼,頭五個朋友全體不在家,第六個七個正與同伴歡聚,對著手提電話說:「王盈,現場太吵嘈,稍後覆你。」
第八位是有夫之婦,沒說上兩句,一歲的孩子在旁抗議母親冷落他,撲過來按斷了線。
第九位自身難保,一開口即訴苦,不讓玉盈有講話機會。
第十位正要出門乘飛機度假。
玉盈苦笑。
她聽錄音留言。
「吳小姐,我是綺蓮娜,老闆囑你明朝十時回公司開會,切切。」
接著是老闆本人的聖旨:「玉盈,我知道你痛失良友,心情欠佳,我們何嘗沒有同感,但請勿將整件事擴大至不合正常比例程度,活著的人總要如常活下去,明朝十時見你。」
玉盈聽罷留言,坐在那裡發呆。
老闆怪她失態哩,她的摯友去世,告一天假,老闆已責怪她幼稚誇張,不夠老練成熟,反應過激,將事情放大來做。
天。
社會對現代人的要求何其苛刻,她竟不能露一點點真性情?誠然,死亡不是特權,活著的人照樣要活下去,但是,撥廿四小時出來傷逝也不行嗎?
吳玉盈的時間是公家的,吳王盈這個人也是公家的,稍遲,若果她再因感情用事而壞了公家的局,相信公司會以電腦機械人來取替她。
玉盈怔怔落下淚來。
她多麼願意結一個草廬靜心紀念亡友,為期三年,但事與願違,明天就要回到公司去。
呵巧明你有什麼損失呢?
第二天太陽照舊升起來,樓上人家掛露台的兩隻黃鶯兒唱個不停。
吳玉盈被鬧鐘叫醒,沐浴更衣上班。
她有一隻特效藥,服一丸,看上去精神奕奕,紅粉緋緋。
九時半到公司,十時進會議室。
幸不辱命,一向是吳玉盈的專長。
老闆拍著她的肩膀出來。
走過徐巧明的房間,玉盈深呼吸一下,推開房門。
她沒想到會看見一位妙齡女郎正在收拾文件,見到有人站在房門,抬起頭便笑。
短髮、大眼,一套海軍藍衣裳十分醒目,笑容尤其可親。
誰?這是誰?怎麼會在徐巧明房中?
玉盈還睜著眼發呆,人家反應卻迅速得很,伸出手來,「我叫何愛瓊,倫敦總公司調我回來,今日第一天上班,請多多指教。」
玉盈不由得問:「你替徐巧明?」
何愛瓊笑笑,「我們這一組將稍微改動,從前的職務一分二。」
其實就是來替巧明的。
老闆這時候笑著過來,「已經認識了?你們倆一定可以好好合作。」
何愛瓊誠懇地說:「吳小姐,我們一起午餐好嗎?」
「呃,我不大舒服……」
「哪裡不舒服?」老闆接上來,「我請客,一時正香檳廳見。」
才不管哪個夥計的胃穿了洞。
何愛瓊笑說:「我還得請教最新風土人情呢,有十年沒回來過。」
玉盈吁出一口氣,不言語。
「我聽說徐巧明的事了。」
「一會兒見。」玉盈拍拍她肩膀,不欲多說。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不知是否可以這樣形容。
空出來的位子一下子被填充,房間裡巧明愛用的茶花香水味還未褪盡,新人已經登場,大家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