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姐嗎,我是李日虹。」
玉嬋沒想到她是個美女。
或者這是她的地頭,她又剛好精細地打扮過,心情又不壞,故此看上去特別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嬋那樣每日工作十二小時,舟車勞頓為一個題目抓破了頭皮,姿色一定稍遜。
這個社會一向是富者愈富。
「請坐,我穿晚裝是因為一會兒要赴宴。」
隨即有人捧著茶點進來。
玉嬋正好餓了,一張臉幾乎沒理進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裡去。
這時,鄧青雲已輕輕退出,關上私人會議室雙門。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時間,「請你開始訪問。」
玉嬋老實不客氣地邊吃邊問:「世人對你至大誤解是什麼?」
李日虹一怔,真沒想到這個短髮圓臉的姑娘一上來就問一個這樣直截了當的問題。
可是她慣於接受訪問,知道這個問題會幫她伸怨。
她坐了下來,裙據悉悉索索。
玉嬋看到她腳下是一雙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誤解是我靠父親的餘蔭度日,世上一切得來全不費工夫。」
玉嬋不慌不忙地問答:「不是嗎?」
「不,我在廿二歲之前,根本沒見過父親。」
玉嬋笑笑給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桿,都領導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費及學費,我是一個寂寞的孤兒,我在校成績優異,生活檢點,全屬自身努力。」
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讀書不爭氣生活糜爛的子弟是極多的。
玉嬋頷首表示贊同。
李日虹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為何對你說實話,如果有外國記者問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誤解並不構成任何影響』。」
玉嬋笑笑,她喝完一大杯咖啡,再斟一杯。
簡直為老實不客氣現身說法。
玉嬋輕聲問:「那些舞會,十分無聊吧。」
李日虹也笑,「當然,所以叫舞會,不叫會議。」
「為什麼去?」
「應酬。」
「社會上許多真正辦事的人從來不去那些地方。」
「我會考慮你的意見。」
「不過,李小姐,我必須承認,你穿上這一襲裙子,比任何一位名媛都漂亮。」
「謝謝你。」
「問題第二條。」
「不,已經第五條了。」
玉嬋一怔,「那些不算。」
「怎麼不算,別爭了,二十分鐘已經過去了。」
「好,你有無遺憾?」
李日虹一愣,抬起頭,手托著下巴,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方鑽,閃閃生光,她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來,終於,輕輕歎口氣。
玉嬋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向前探了探身子。
李日虹終於回答了:「有,我所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不是我所愛。」
玉嬋衝口而出:「什麼,不是收購和氏大廈失敗鍛羽嗎?」
李日虹頓覺詫異,「當然不是,商業行動,有得有失,至多下次再來。」
「講得太好了,可是,你愛的人是誰,你不愛的人又是誰?」
「他們都有家庭有工作,我不便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
玉嬋失望。
可是,也屬意料中事。
有誰會拒絕這樣秀麗端莊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麼憧憬。」
李日虹低下頭。
她考慮了很久,反問:「憧憬二字何解?」
玉嬋笑,倒底自幼在外國長大。
她為她解釋:「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嬋催她:「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
「是,因為你那樣成功,要風得風,要兩得兩,還有什麼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這樣說:「今年夏季,我返回約克郡老家度假。」
「老屋有一個馬廄,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獨子,約十八九歲,放假就到我家幫忙打雜。」
咦,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關連。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邊幅,不擅詞令,全不受商業社會污染,大家都喜歡他。」
她深深歎口氣。
噫,莫非──
「一日,我策騎返來,看到他在馬廄洗馬,一年輕傭婦正替他挽水過來,二人談笑,忽然他拿起水潑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潑地,二人渾身盡濕,卻毫不介意,繼續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戲。」
玉嬋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慾念,可是,我絲毫不覺猥瑣,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壓抑,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馬上的我,女傭隨即走開,他過來幫我牽馬。」
「你驚破了好事,不過不怕,有的是機會。」
「彭小姐,那樣自然單純,毫無矯情,絕無企圖的男歡女愛,正是我畢生的憧憬。」
玉嬋聳然動容。
夠了,已經夠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逢能力十分強,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我很慶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對。」
說得好。
玉嬋取出照相機,替李日虹拍下一連串照片。
她反問記者:「我的憧憬,會有一日實現嗎?」
玉嬋停止按快門,「不,李小姐,恐怕永無實現之日。」
「為什麼?」
「你身份太矜貴,生活太複雜,每一個接近你的人對你都有所企圖,怎麼可能得到單純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來,神情有點憔悴。
「最後一個問題:你有何失敗之處。」
她苦笑,「你有無六個小時?」
玉嬋微笑,「李小姐大可長話短說。」
「家母已經去世,我最失敗是不在她在生之際好好與她相處。」
玉嬋怪同情,「孝順的女子通常會這麼想。」
「什麼,我以為不孝才會產生懺悔。」
玉嬋笑,「不孝,根本心中沒有父母,又怎麼會後悔?」
「啊。」李日虹像是剛剛弄清楚這一點。
時間到了。
玉嬋站起來告辭。
「彭小姐,貴報有你那樣出色的人才一定會有前途。」
「嘩,這話真應對我老闆說。」
玉嬋甫走近門口,已經有人替她開門。
門外,正是鄧青雲,原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外頭默默守候。
看樣子做私人秘書也全然沒有下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