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無奈,「沒有人。」
「老人除出你父,還有子女吧。」
關同學答:「這次移民我是申請戶主,帶同妻兒、父母,已是不勝負荷,只得撇下祖父。」
「我還以為令尊是戶主。」
「不,家父是退休公務員,級數低,不獲任何分數。」
「祖父什麼年紀?」
「八十五歲。」
「你沒有叔伯?」
「也老了,自顧不暇。」
筱琪感慨,照說,得享高壽是種福分,可是連子女都老了,沒有能力沒有精神,真沒多大意思。
關同學苦笑,「落旁人眼中,我活脫是千古罪人。」
筱琪勸道:「你管閒人怎麼說呢,你有權追求幸福,既然已經帶著父母,也算盡了孝道,再說,祖父身體欠佳,彼邦移民局不批下來,又與你何干。」
「我可以選擇不走。」
「你的子女呢,你要顧及他們前途呀。」
「我妻子也那樣說。」
筱琪問:「老人在什麼地方?」
「在房裡,你去與他談談。」
老人精神尚可,只是心情惡劣。
筱琪有點怕老人,他們皮膚打褶,佈滿斑點,眼珠渾濁,聽覺糊塗,通常又不肯裝上假牙,說話含糊,因力氣衰退,個人衛生情況也差,身上多數有股味道,筱琪當然比較希望訪問漂亮年輕的女明星。
「好嗎,關爺爺。」
「好好好,有什麼不好。」
「聽說:療養院服務相當不錯。」
「錯在人老沒有用。」
「不會的,你放、心,他們會寫信給你。」
「嗄,信用?現在的人還講什麼信用?」
筱琪告辭了。
心裡邊一直難過。
她怕她將來老了,也會變成那個模樣,心血來潮,感觸良多,伏在書桌上,刷刷刷把特稿一下子就趕出來。
她這樣寫:「……老人雙目是絕望的,已知歲月遙遠孤苦,生不如死」,又覺太過悲觀,改為「無比淒涼」。
唉,假如能夠照顧自己,則活到一百二十歲也不怕,否則,不必太過長壽。
不過,壽命長短,不是個人可以選擇的呢。
那一整天的、心情當然不會好到什麼地方去。
下午,休息一會兒,筱琪出去訪問表姨媽。
表姐見了她,有點高興,「你正好來勸勸我媽。」
筱琪大奇,「怎麼勸?」
「勸她跟我們一起走呀。」
「什麼,姨媽不肯去多倫多?」
「你去與她說。」
姨媽正打牌,見是筱琪,便叫女兒替一替,抽身與她談幾句。
「筱琪,來喝茶,吃口點心,這韭黃肉絲炒麵還不錯。」
「姨媽幾時去多倫多?」
「不去了。」
「什麼?」
媽媽慧黠地笑,「離鄉別井,我幹嗎去?這幢公寓是你姨丈留給我的,住得舒舒服服,我不少吃不少穿,幹嗎移民?去了那邊,替他們看家做老媽子,悶死人,我的朋友與牌搭子全在這裡,我不走了。」
筱琪笑起來,「不掛住表姐?」
「可以通電話呀,買只有螢幕的電話機不就行了?面對面,多好。」
筱琪一直笑。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姨媽說下去:「在這裡,我有老工人服侍,什麼都不缺,到了那邊,我變成女婿的老工人,他們叫我賣了公寓到多倫多幫補他們買房子,我不肯,所以決定一動不如一靜,你說對不對?」
筱琪不由得說:「對!」
姨媽很高興,「我手風正順,要乘勝追擊,贏了賞你買糖吃。」
她回到牌桌上。
表姐過來問:「她怎麼說?」
「姨媽覺得一動不如一靜。」
表姐咒罵:「該死!」
「何出此言?」
「她不去,我統共失卻預算。」
「不會吧,」波琪覺得奇怪,「老人移不移民都一樣啦。」
表姐蹬足,「你知道什麼,我需要她的人力物力,她到了多倫多,可是一件寶,那裡的工人每小時薪酬是十元加幣,貴不可言,還有,我欠廿五萬才可以買北約區房子,那一區學校好得多。」
筱琪默然,算盤太精了,簡直要剝老人家的皮,連最後一滴力氣金錢也要搾出來。
難怪姨媽不願動身。
「你看,這是什麼世界,要緊關頭各自飛,沒有一個人靠得住,親生母親還這麼著。」
表姐把話反過來說,黑講成白,白講成黑。
那邊廂,姨媽可不理女兒怎麼想,興高采烈正在贏錢。
筱琪又學得一個教訓,無論老或少,都得有主張立場,不可任人擺佈。
筱琪笑笑,告辭。
做記者至大收穫便是看盡眾生相,這點滴經驗,在心胸中彙集,將來執筆寫作,不致於淪為閉門造車。
第二天,見到同事金嬋,向她說起無良子女勒詐老人金錢的事。
金嬋說:「有些老人也很凶。」
「不會吧。」
「你聽過謀子女身家的父母沒有?」
「別開玩笑。」
「來,我帶你見識見識。」
那是金嬋的伯父,也有八十多歲了,也顧不得有外人在場,一味婦脾氣罵人。
「走管走,你們先把錢給我放下來,你們個個有房子有節蓄,叫我住在這鬼地方?」
金嬋在一邊悄悄說:「天天這樣罵。」
子女在外頭忙了一整天,回家還得聽那麼多教訓,怕會受不了。
「對表哥一家來說,移民是大解脫。」
「老人怎麼辦?」
「已經有房子安置他,嫌不夠大不夠好,每月給他零用,嫌不夠,要一大筆,你說多頭痛。」
像討債。
「開日閉口*你們生活不成問題*,所有多餘節蓄統統要奉獻出來,那才盡了子女責任,那才平了他的怒氣,否則的話,天天鬧。」
果然,金爺在飯桌上就罵:「這種飯,吃死人,釘子似,吃得腸穿肚爛,你當我不知道?這是昨夜鍋底的隔夜飯刮出來熱一熱當新鮮飯騙我!」
筱琪見老人說得有紋有路,有根有據,不禁問:「是真的嗎?」
金嬋歎口氣,「你聽他信口開河亂罵,表嫂今晨看罷醫生忽忽與他出去午茶,怕晚上沒精力侍候他,在富臨金閣帶回一客瑤柱蛋白飯,又燉了雞湯,給他當晚飯,卻換得一身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