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提,過去的事不再重要。」
「你跟維旭說過這些話嗎?」我間。
「跟他說?」她詫異,「他能為我做什麼?」
母子同樣的倔強。
維旭的父親回港,我要求見他。結果是失望的,我想不止我一個人這麼想……如此美婦人竟然會嫁一個襤褸漢子!
維旭也並不對他父親有好感。稍微應酬數句,喝杯茶就帶我離開約會地點。
我問:「你真願意你母親跟他一輩子?」
「我知道你怎麼想,你在想,鮮花是怎麼插到牛糞上去的。」
「可不是。」我朝他瞪眼。
「可是她已經嫁了——」維旭的聲音軟弱下去。
「她為什麼要犧牲一輩子?」我不以為然,「兩個不同的人,怎麼可以走在一起,錯誤需要改正,她吃虧已經夠大了。」
維旭揮拳說:「我沒有要求被生下來過,從沒有!」
「既來之則安之好不好?」我氣,「別胡鬧了。」
維旭陪我坐在校園內。
我說:「你覺得我母親是標準女性,是不是?但做標準女性,也需要條件,我父親事業一向穩定,家中一件不缺,他愛我媽媽,事事以她為重,你可知道,我媽媽中學畢業便結婚,至今未曾在外賺過一毛錢,她可以優悠地做好媽媽好妻子,維旭別太不公平!想想你母親的困難,你好意思!」
他低下頭。
「你真無理取鬧,造成負擔的是你,」我說:「你的學費是誰付的?依我看,你父親養活自己都成問題,那種蓬頭垢面的落魄相,亂博取世人同情——世人看到比他們更淪落的人,有了優越感,於是大發慈悲了,原諒我批評他,我忍不住。」
「你說得很對,但或許母親不離開他,他能振作起來。」
「這是你的假象,他一輩子就那麼過了,她離開他,就為了他不思振作,況且一個男人,為什麼要女人的鼓勵才能站起來?男人自己沒背脊骨?」
「你們都勢利。」維旭說。
「對我們都是拜金主義的小人,你滿意了沒有?」我推他一下。
「他再不爭氣,還是我的父親。」
「誰不讓你愛他呢?你不應逼你母親也愛他。」
「嘿,」他說:「我不會原諒她。」
「拉倒,你這個人根本講不通。」我說。
那天維旭到我們家來,還是吃了一大碗麵,胃口非常好的樣子。
維旭再與我生氣,看到爸爸媽媽,他是服服貼貼的。
我覺得我運氣非常好,爸爸上進,媽媽溫柔,我不想做維旭,他的矛盾多痛苦。
與幾個女同學說起感情的問題,我坦白的告訴她們,我會跟維旭訂婚。
「維旭的母親很漂亮。」有人說。
我說是。
「他父親的打扮換個流浪漢,聽說是個作家,但是不出名,後來另娶,又生有孩子。」
「什麼?」我跳起來,「誰說的?」
「不是維旭說的,我們旁聽來的。」
怎麼可能,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頭一任妻子如此出色,他那麼快又能再婚再生子,多麼齷齪相。
女同學說:「如果我丈夫跟我分手,娶個比我差的女人,我會氣死。」
另外一位接著說:「氣死未必,我一輩子也再不會提起這件事。」
她們問我:「維旭家庭背景那麼煩,你不怕?」
「他不與他們來往。」我說。
「可是終久是父母。」
「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說:「維旭的優點足以蓋過他的缺點,況且那又不是他的過失。」
當維旭的母親聽到我這麼說的時候,她沉思地告訴我:「當年我再婚,人家也這樣警告我丈夫,他也說這番話,我想維旭與我都還算幸運。可是你想想,因為一個人的輕率與不負責任,我與維旭的生活都蒙上污點。」她捧著頭,「而那個人還到處招搖以弱者姿態出現博取同情。」
「可是當時你很年輕,阿姨。」
「算啦,」她笑,「事情已經過去了。」她再三的說。
「你現在生活安定,我很替你高興。」我說。
「可是不一樣了,心中有陰影,」她說:「只不過是因為一個人的輕率——」
維旭是輕率的人嗎?
我想不會。
她拍拍我的肩膀。
沒隔三天,維旭的父親上門來。
他求借。
數目很小,三千元。
他給我的感覺是髒,皮鞋好些日子沒擦,那麼老還穿著條牛仔褲,還是那種廉價的寬腳的,一件俗稱飛機恤的外套,襯衫領子卷邊,頭髮一團團打結。
我從沒見過那麼潦倒的男人,他歉意地搓著手,臉色灰敗,下巴上有零落的鬍髭,他跟維旭有關係?連我都不服氣,但他偏偏是維旭的父親。
他說出他的要求。
我只替維旭難過。
爸爸考慮也沒考慮,就開出一張支票。
他瑟縮的走了。
我們一家三口沉默良久。
媽媽先開口,「真是……很麻煩。」她說的那麼含糊,是怕爸爸責備她勢利。
爸爸說:「薇薇,你都看見了,現在你有選擇權,將來可不准埋怨維旭。」
我說:「我很怕那個人,不過……這與維旭沒關係,誰家沒有幾個不爭氣的窮親戚?」
「好。」爸爸豎起大拇指,「你明白就好。」
媽媽皺起眉頭。
我說:「媽媽,你不會因此對維旭反感吧?太不公平了。」
媽媽說:「維旭這孩子可憐。」
維旭知道這三千元的錢債事,跑來找爸爸,不知怎的,漲紅了臉,之後就哭了。
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媽媽說:「這孩子,都自己人了,還這麼見外。」
維旭只是哭。
爸爸說:「喂,英雄有淚不輕彈,喂!」
我知道維旭流淚的原因,他這些日子的努力,被他父親一個不負責任的手勢,便破壞無遺。
他抽噎道:「害完母親,又來害我。」
我說:「別這樣。」
「我這才知道為什麼母親要生氣發怒,他喝了兩杯,便取出母親的舊照片,到處宣揚,以往我只覺得他可憐,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多麼自私的行為,誰與他搭了關係,一輩子不得超生,他把人與人的關係利用得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