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婚有早婚的好處,」海穎笑說:「像我,不知要蹉跎到幾時,人揀我,我揀人,男人拖到四十索性娶名少女,女子就得抱獨身,怪寂寞。」
月明不住點頭。
「總要有所犧牲。」
其餘的同學也過來招呼。
這是他們的舊生會週年聚餐,一班三十二名同窗,只來了十八人,有些寫了信致歉,說身在外國,只得缺席,又有人必需出席重要會議,亦不能來。
但是月明卻一早準備妥當,她買了新衣新鞋,又一早做了頭髮,想與老同學敘敘舊。
可是一場歡喜來到,同學們好似對她有點冷淡。
幸虧海穎走過來陪她。
吃自助餐的時候,月明看見海穎的碟子裡只有幾塊蔬菜三隻蝦仁。
「你節食?」
「長期捱餓。」海穎苦笑。
「這是何苦?」
海穎像是沒料到老同學會這樣發問,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一邊喝不加糖咖啡,一邊明白到,月明大抵已經不知道世界在發生些什麼事了。
現代女性節食維持標準體重同警察佩愴一樣,是必然的事,郭月明好似不明白。
她一身中價時裝新簇簇,看上去也就像是新衣,十分突兀,眾同學都是疲倦的,優心忡忡,互相交換著商場上最新消息,只有郭月明一人毫無心事,一張臉象白紙,真是奇跡。
「時間到了,」海穎看看腕表,「我送你。」
「手錶真好看,鑲鑽石的呢。」
「呵,是柏德菲麗。」
「好幾千吧,我也想買只新表。」
海穎一怔,隨即笑了,「可愛的月明,」她摟著老同學肩膀,一起離去。
同學們送口氣,「走了。」
「她一脫外套,腰間的肉僕一聲撲出來,嚇得我。」
「你們把肥胖說得像一宗罪似。」
「你呢,你從前不是苦苦追求郭月明嗎,今日一句話也不同她說。」
「這幾年的變化太大了。」
「只要人家家庭幸福,肥同瘦,有什麼關係。」
「她快樂嗎?」
「聽說她有兩對孿生子。」
「什麼,四名?好開托兒所了。」
大家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這時,月明登上海穎的小跑車。
「車身好窄,」她說:「我們有一輛麵包車,坐八人。」
人生路方向不一樣,生活需求也大大不同。
跑車向郊外駛去。
月明說:「丈夫對我不錯,店裡毋需我照顧,家裡有保姆幫手。」
海穎問:「你們家開什麼店?」
「我沒告訴過你?是一家麵包店,我們新置了機器……」
海穎沒聽進去,她一直在想:下午那個會議,該怎樣說服老闆,把設計組的權也攬到自己名下來。
月明滔滔不絕:「一對大的已經上幼兒班,可以鬆口氣,小的仍需全天照顧,還不會走路呢。」
車子駛到一間村屋面前停下。
「海穎進來喝杯茶。」
海穎非常誠懇的說:「月明,今日實在沒空,我得趕回公司,改天再來探訪。」
月明點頭,「我明白。」
呼一聲,跑車以最高速度駛走。
海穎把收音機開得十分響亮,試圖沖走心中的焦慮。
那邊,月明低下頭,走回屋內。
她不是笨人,當然發覺好友已與她格格不人,她知道他們嫌她鈍。
月明的臉掛下來。
孩子們與保母都在打盹,她輕輕坐下,覺得無聊。
早已經沒有自己了,一切為著四個小孩與一頭家。
她吁出一口氣,抬頭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臉圓圓,雙下巴,產後掉不少頭髮,還沒完全長回來,面頰有棕斑。
最觸目驚心是腰身,足足比從前寬一倍,許多時要側身才能擠過人群。
可是為著有足夠精神帶孩子做家務,又不敢節食,怕不夠力氣,怕倒下來。
同學們都在追求理想,努力事業,她這一生卻已成定局。
每天丈夫回來,沐浴看報吃飯,也不嫌什麼,吃飽了同孩子們玩一會兒就累得打呵欠,好幾次抱著幼兒茫然入睡,叫都不醒。
其叫人惆悵。
月明翻閱雜誌,忽然看到一版名表專輯,海穎腕上的鑽表有專題介紹,零售價是十六萬五千。
月明張大了嘴,怪不得她說她可愛,十多萬不算什麼,可是不知斗不知價,卻真不值得原諒。
月明頹喪。
這時,孩子哭了,她又得張羅晚飯,一直忙下去,站得腿酸。
晚上,她同丈夫說:「我想多雇一個打雜工人。」
「一屋是人,你不怕煩?」
「我實在忙不過來。」她訴苦。
「家母一個照顧六名,還有空打麻將呢。」
「我──」
一轉身,發覺丈夫已經在扯鼻酣。
她走到門口,看著黑夜,呆半晌,輕輕說:「我希望從頭開始。」她我緊拳頭。
忽然聽見有人笑,「從頭問始?」
她一轉身,看到蘇海穎。
「咦,海穎,你怎麼在這裡?」
「來看你呀。」
海穎穿著鮮紅套裝,精神奕奕。
月明羞慚,「你看你,多漂亮。」
「一分耕紜,一分收穫,跟我來。」
「跟你走?」
「不是想從頭開始嗎?」
「我──」
「莫遲疑。」
「孩子們……」
海穎笑,「是,可愛的孩子們,真叫你不捨得,擠幹你的精力經濟,到時成年,一聲感激也沒有,說句再見,創新天地去了。」
「海穎,你我就很孝順。」
「是嗎,」海穎答:「我家有三兄弟,全是最孝順的女婿,喝母乳長大,卻拜別家祖宗,家母鬱鬱寡歡。」
「我對孩子們沒有要求。」
海穎顯得不耐煩,「喂,說要從頭開始的人也是你。」
「你能幫我?」
她重複:「跟我來。」
「去什麼地方?」
「你不信我?」
「去多久?我只能走開幾個鐘頭。」
海穎嗤一聲笑,「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海穎,讓我想一想。」
「還要想,時機一失,永遠沉淪。」
「海穎我──」
「有人來了。」海穎伸手推她。
月明一驚,睜開雙眼,原來是丈夫下班回來,推醒躺在沙發上的她。
「你怎麼了,不舒服就速找醫生,你看,孩子們痛哭你也不理,保母一個人忙得團團轉,晚飯在什麼地方?不如吃麵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