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美玲落魄地離去。我知道她不會再找我,我們下次見面,恐怕要等下一個七月七日。
這已是去年的事。
之後我與留在本市的同學們也通過電話,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經排出來。
蓓蕾在美病逝,終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職。
莉升了機倉主管。
歐陽慧中在巴黎開餐館,生意不壞。
李雪馨在美國創業,是紐約一間廣告公司的總裁。
黃綿綿永遠在談戀愛,戀愛才是她的事業。
莫菁熱衷宗教,是宣道會的執事之一。
謝琳熬出頭來,孩子進小學,她又回大學念碩士。
素素想辦雜誌,專門報導財經消息。
移民的那幾位,都有信回來,只要打聽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習慣外國生活,一直嚷悶,罵死外國人。有些如魚得水,開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並且瞧不起喝不慣洋水之人。
很明顯,他們的生活頗佳,而且都得到發表意見的機會。
八年了,變化真大中烏亮的頭發現在比較枯燥。眼角起細紋,要精心選擇潤面霜。開始穿名牌,襯起不那麼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圍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產業,要搬出去住,怕母親再囉嗦。
憂慮甚多,人漸漸多心敏感,哪有小時候天真活潑。
毫無機心,天跌落來當被蓋。
每日回到家裡,勞累得倒下來,連歎息都懶,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氣渡過明天,不過明天還是來了,還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約會,已少有歡樂可言。
即使通個電話,也甚不方便,我當然希望多說幾句。
但她們多數有孩子,說不。上三分鐘,必須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聽見沒有」或是「小強不要打妹妹的頭」,或是「為什麼你們不去吃飯,吃完快做功課」等等,雞犬不寧,不由我不放棄。
環境好的應酬亦忙,時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漸漸疏遠……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麼人會來。
我不理其他那幾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堅持。
日子一到,下了班,先回家洗個澡,選件舒適的衣裳,略略化妝,便出門去。
我早到十分鐘,選一個蔬果盆,先吃起來,眼光落在門口,心頭充滿盼望。
今天會有什麼人來?
萬紫紛,趙慶芬。黃菊芬?這是我們同學中的「三芬」,會不會一起出現?好久沒見她們了。
我邊吃邊等,二十分鐘後,我開始失望。
不對路嘛,全部遲到,真討厭。
尤其是素素,一切約會,都往後推大半個小時,百多種藉口,都不信,其實不過是想蓮步姍姍進場的時候,待大家抬起頭來仰募她,真幼稚虛榮。
我既好氣又好笑,難道每個人都學會素素那一套?
一直到七點半,我呆呆的坐著,忽然靈光一閃,才第一次想到:她們莫非全不來了?
不可思議!同班三十五個人,一個也不來聚會,一個也不念舊,起碼還有一半同學此刻住在本市,叫部車子,十來分鐘就可以赴到此地,但她們不肯來。
我失望,失落、震驚,就這樣散開,以後永不見面,同窗如陌路。
我不置信的看看鐘,七點四十分,全體缺席!
只有我一個人。
是否因為我特別寂寞。特別無聊。特別空閒?抑或是我比人幼稚,比人癡情、比人傻?
連美玲也不來。她有沒有離婚,她如何處置她的難題,她以後打算如何,我都不會知道。
美玲是應該來的。她是否認為我沒有幫助她,她是否認為這等聚會已無意義?
時針指到八點。
咖啡廳只我一個人。
還會有明年嗎?明年我還來不來?我呆呆的看著玻璃們,八年前,我們會經發誓要每年聚會,直到老死。
但看看今天發生什麼?
氣死人。
我悲哀的告訴自己,站起來走吧,還等什麼?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抬頭一看,下雨了,而且下得很急,我沒有帶傘,希望可以順利叫到計程車。
我落寞的叫侍者結賬,八點正。
這時忽然有人開聲說話:「等人?」
我轉頭看,是一男孩子,端正的面孔,佻皮的眼神打扮斯文。
我只得點點頭。
「等人人不來是最令人沮喪的事。」
他顯然與我同病相憐我只得笑問:
「等女朋友?」
他搖搖頭,「等同班同學,」什麼?無獨有偶?我精神來了,非常有興趣聽,給他鼓勵的眼光,他當然也想找個機會訴苦,於是坐到我對面來。
「七五年我們拔萃男校一班有四十二個畢業生,約好每年見面,由我做聯絡員,嘿!」他聲音是苦澀的難過的,「你看看,竟然一個也不來!」、我可遇到知音了,「先生,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他猶疑,「你又在等誰?」
「我?我在等華英女中七七年畢業同學……我開始傾訴我有種感覺,以後會告訴他的,尚不止這件事。」
第三代
我是徐家的第三代了。
祖父母在五十年代南遷,把兒子帶來受教育,那年父親十歲。
後來他長大、畢業、戀愛、做事業、結婚、生下我、與母親鬧意見,離婚、再戀愛、再婚,再生兩個弟弟。
祖父母時代不作興離婚,好歹拉扯著過,匆匆數十年,也就白頭偕老。
到了父親這第二代,花樣鏡就開始多,就「不可冰釋之誤會」這理由,便可以離婚,他自己是律師,行起事來更方便。
事前只同我說:「小琪,我與你母親不能共同生活,要分手了。」
那時我十二歲。
很吃驚,「我以為你們是相愛的。」
「好景不再。」
「你要搬出去?」
「不,我沒有錢,她搬出去。」
「她有錢?」
父親酸溜溜的說:「她的男朋友有錢。」
「她拋棄你?」
「小琪你問得太多。」
或許是。
但我已有長時期沒與他倆交談,兩人都是港大早期畢業生,有不同職業,忙得不可開交,晚間又有應酬,通常要到午夜十二時敲過才回家,第二早又出去上班,家務由傭人做,我很少見他們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