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安琪兒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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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頁

 

  電梯內亦沒有「正在上升」的指標,到達某一層,有暗紅色電子數碼題示,同時有一把機械化、平板、低沉的聲音,用英語報告「你在第十一樓」,或是「你已到達三十五樓」。

  很可怕,十足十是老闆的腔調。

  我不喜歡這部電梯到絕點,因為它內部到處鑲著鏡子,前幅跟後幅對照,形成無數人影,猛一抬頭,十足十鬼影幢幢,一時間也分不出是友是敵,是陰是陽。

  這部電梯是迷離境界,隨時準備帶人到不知名的空間去,這已為一個叫衛斯理的人所證實,他寫過有關電梯與大廈的故事,非常恐怖。

  再不喜歡它,每天也起碼得搭乘它兩次。

  不喜歡有什麼用?

  誰喜歡上班,誰喜歡裝笑臉,誰喜歡過這種枯燥寂寞的日子?

  命中注定你要進入這種模式,你就得過這種生活。

  今天是我生日,感慨特別多。

  不是沒有人送花,不是沒有賀電,但不知後地,情緒非常低落,頓生「無才可去補蒼天,在人紅塵若許年」之感。

  在事業與感情上,我都沒有獲得一帆風順的機會。

  累積的失意,在特別的日子,像過年,像生日,特別顯著。

  平時,因為工作忙,不那麼去注意。

  今日下班特別遲,好些朋友要請吃飯,都推辭了,藉詞已經有約,不想領情。

  決定獨自回家聽音樂,喝一杯威士忌,靜靜渡過這個日子。

  七時一刻離開寫字樓,照往日的習慣,踏進升降機。

  機內已有一位男客,注意他是因為他高大英俊,而且一張面孔看上去很熟。

  電光石火之間,我記起他是誰,他是此間的一個公眾人物,很有點名氣,在娛樂事業頗有發展。

  我沒有令他難堪,我低下頭,佯裝沒看見他。

  公眾人物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他們也需要私人時間。

  電梯往底層下降。

  就在這時,它頓了一頓,忽然卡住。

  電子聲音悶聲不響,並沒有說話,乘客不知道身在何處。

  連忙伸手按感應器,沒有反應。

  在這個時候,任何笨人都知道,電梯壞了。

  我毫不猶疑地按警號。

  如果管理員不是去開小差的話,我們很快便會得救。

  此刻我慶幸與我同困一梯的是位知名人士,我可以放心,他不會有什麼不規行為。

  我沒有開口。

  他也沒開口。

  也許他同我一樣疲倦。

  我倆各佔一角,很冷靜的等候。

  警號掣已經扳下,不必擔心。

  這個時候,小小電梯內四面人方的鏡子更加詭秘可怕,到處影映,像不知有幾許魂魄要奪鏡而出。

  ——不知是誰設計的,真該打板子。

  唯一的安慰是他沒有講話。

  最怕人與我搭訕,車上,船上,飛機,鄰桌……說話要力氣,我就是沒這個力氣。

  況且話中虛偽多,空洞得有回音,說來幹麼。

  我耐心等候救駕。

  他見我沉默,也放下了心。

  我不諳傳心術,但小小空間中,氣氛緊張抑或鬆弛,是可以覺察到的。

  他穿著一套深色的西裝,很含蓄很斯文,修飾得比般人要考究,但沒有想像中的浮誇。

  他取出香煙,猶疑一下,不知是否該徵求我同意。

  我給他一個眼色,點點頭,示意他進行。

  他感激地點點頭,燃著了煙。

  我們始終沒有講話。

  我看看表,七時三十分,甘分鐘過去了。

  這時麥克風裡傳出聲音:「電梯乘客注意,請耐心等候,我們會在十分鐘內把門弄開。」

  我有點悵惘,呵,要出去了。

  躲在這裹不錯哇,遠離一切世事。

  不到十分鐘,電梯再度活動,一枝火箭似墜向地層,門依時依候打開。

  他讓我先出去。

  算很難得了,這麼講禮貌。

  我向他點點頭,他也向我示意。

  我們一聲不響的各奔前程。

  大城市內有什麼是天長地久的呢,有,鋼骨水泥,水門汀森林可以長壽至數百年。

  生日哩。

  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淋浴吃三文治,然後扭開電視。

  看到畫面,一怔。

  螢幕上的正是那位先生。

  女主持人花枝招展地問他:「你遲到半小時,這是何故?」

  他開口了,「我被困電梯裡三十分鐘,」

  「真的?」女主持無緣無故花枝亂顫,像是聽到最好笑的事似的,「電梯中有沒有其他人?」

  他略為猶疑,「有。」

  「是同性還是異性?」

  我沒有看過比這更無聊的節目。

  他說:「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覺得這個生日過得很精彩,比別的生日特別。

  我朝螢光幕揚一揚酒杯。

  主持人問:「與你同處三十分鐘?她有無請你簽名?」

  「沒有。」

  「沒有?」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

  主持人笑,「你太會開玩笑了……怎麼可能沒把你認出來?」

  他們轉了話題,說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氣質,很討人喜歡。

  原來適才他是往電視台途中。

  看完節目,熄燈睡覺。

  在今日之前,我從沒想到會活這麼久。

  生日越來越殘酷.

  第二天紅日炎炎,也就把前一個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過,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與同事若無其事地有說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說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說男人。

  大談未來對像要具備些什麼條件。

  空談有什麼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侶。

  當真輪到我發表意見的時候,也只得矜持的說:「我要一個英雄。」

  她們不明白。

  我也沒再解釋。

  下班的時候,仍然用那部電梯,仍然不喜歡它,仍然勉強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這幢大廈出沒,沒有一天開懷,不知恁地,日日意難平,多麼刻板的日子,無法突破,無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達到。

  電子喉嚨向我報告:「你在十一樓。」

  今日,同梯人是兩個臉上長滿小廟的後生小子,大談保時捷跑車有什麼優點。

  我有一絲寂寥。

  黃昏,太陽比較淡,出了電梯,走到街上,溜踏著櫥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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