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與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從來不抬頭,同你笑也看不見。」他說。
是,這是我,說沒錯。
我們步出電梯。
「美芝,來,大家年輕人,別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搖搖頭。
「說話呀。」
「改天吧。」
他沒好氣的看著我,仍然活潑地笑,「改天是哪一天?這樣吧,星期六同你去跳舞如何?」
他真熱情可愛。
但他不是他。
世事往往如是。
人的本性也往往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看著我,「說『好』」。
「你會探戈嗎?」我問。
「現在都沒有地方跳那種舞了。」
我笑,他不懂。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跳慢四步。」很努力。
「改天吧。」我說。
轉頭就走開,似無人情味,不過似小張這樣的男孩子是很多的,不能兼顧。
小張的好處是用功,第二天就送來一株小小的蝴蝶蘭,一張卡片上寫著「跳舞?」我笑出來。
不可小覷他哩,真的鍥而不捨,我喜歡這種人,有誠意。
字條上寫著電話號碼。
我把它放在一邊,這樣的功課還不夠,他還得繼續表演。
下午電話來了。
一聽到他聲音,我就笑道:「不跳舞,」
他說:「至少你笑了。」
這倒是真的,要找個人來引我笑,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這年頭誰肯做小丑,小張待我不錯.
「吃飯好不好?吃飯不傷體力。」
「你真的不放鬆,是不是,」
「女孩子需要呵護,她們有權使小性子男人有義務遷就女性。」
我感動了。
女人就是這麼簡單,只要聽幾句動聽的話,只要拍拍她們的手臂,只要稍微和顏悅色,她們便會去賣命。
甚至不需要騙她們,她們本身已是編故事的能手,再不開心的時候,她們也會安慰自己,添一件衣服,買一盒胭脂,第二天又淒酸的起床再一次做人.
你看,小張不費吹灰之力,已經感動了我!
我已經要報他的知遇之恩。
「喂,喂,美芝,你還在嗎?」
「在。」
「下班我在電梯口等你。」
又是電梯。
心情是完全不一樣了。
假使小張是他,才算稱心如意,現在退而求其次,總有點勉強。
命運總是這樣。沒有人拿到過一百分,要不就委屈一下,要不拂袖而去。次貨總比沒貨好,於是我們安慰自己:「退一步想。」
就是這種瑣碎的委屈,加在一起,使人憔悴。
有幾個人可以執著地耐心等候他的理想?為了避免吃更大的苦,總是半途妥協,沉默地依俗例過他的下半生。
這樣推測下去,假以時日,小張不難演變成為我的對象。
他活潑健康。光明磊落,但我心目中的配偶尚不止如此,我是有點虛無飄緲。
要求太過高不是好事,令晚要出去盡歡。
下班,攏攏頭髮,補一點妝,磨多十分鐘也好,女人不是愛遲到,而且怕早到,我們臉皮薄,不能忍受站在大堂等人駕到。
我張望一下,他已經到了。守時,也是個很大的優點,至少表示他在乎。
他看見我,表示極大的歡欣,迎上來向我保證,「我知道有個吃法國菜的好地方,你會後悔跟我出來,因為在那種地方,你不能節食。」
多麼風趣。
我沒表示什麼。
電梯門打開,我一抬頭,便呆住,是他,是他。
不過今日他身邊有人。
有一位艷女郎,最新的髮型化妝與衣飾,緊緊靠在他身邊,十分嬌嗲。這種女子曲線另有一功,可以緊緊貼在男人身上,天衣無縫,黏成一塊。
他也見到了我,一怔。
他怎麼看小張呢,這時小張正滔滔不絕的對我介紹法國萊。
他以目光同我打招呼,牽牽嘴角。
我無奈傷懷的看著他,很是眷戀。
又遇上了,可惜大家身邊都另外有人。
他的,是他之同道中人。我的,是我之同道中人。
那位小姐嬌滴滴的說:「房子過了戶,了一件事,下個月可以放心發帖子。」
這時小張的目光也被這對俊男美女吸引,停了嘴,不再說海龍王湯。
那位小姐低聲問他的伴侶,「你怎麼不說話?」
他不回答,點起一支香煙。
小姐發嬌嗔,雙眼水汪汪,旁若無人。
幸虧這個時候,電梯到了樓下,我們不必被逼觀看話劇。
我低著頭先走出去,小張又開了話題,這次是說葡萄酒。
走到路邊,我終於忍不住,回頭望一望。
碰巧他在上車,也回頭看我。
小張拉我,「走這一邊,美芝。」
我收回目光,回到現實世界,跟小張走。
「你有沒有看到那一對男女?」
我茫然。
「你看你,不知在想什麼,」小張笑,「是當令最紅的男女明星呢。」
我低下頭,「我不大看電影。」
小張忽然很溫柔很溫柔的說:「不要緊,我還是一樣的喜歡你。」
我再一次被他引笑。
「從明天開始,我接你上班,等你下班,不過先讓我們餵飽肚子再說……」
我說:「我要吃蒜頭麵包。」
真的,在一架電梯內發生的事,怎麼可以作準?
那麼小的空間,那麼多鏡子,容易產生幻覺,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我把手插進小張的臂彎,學著那位艷女的樣子,作小鳥依人狀。
凡事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我吁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