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是累得昏頭昏腦了,實在想一頭倒在無論什麼地方,睡著了不要再醒,每日早上都是一樣的,一個印子裡出來的,腦子裡全是家明,以前與家明所過每一日,都深刻地印在腦中。
我們的快樂,我們之間無謂的爭執,我們的計劃,我們的歡笑,我們曾經共度的辰光。
那時候我是那麼瘦,一張臉上沒有一點點血色,沒有一點化妝。他憐愛的目光,使我覺得我十分的強壯。
那時候他愛我。
後來我的車子經過落陽道,常常會想起那個男孩子。落陽道只有兩個號碼,只有兩間洋房,都蓋得小巧而有氣派。這個男孩子住其中的一棟。
當然我不會登門造訪,我不會做這種事,各人的習慣是不一樣的,也沒有這種必要,他要見的是丹薇,我不是丹薇。但是每次我經過那幢屋子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看一眼。屋外的影樹在夏天的時候將會艷紅如火。
我父母愛我,我兄弟愛我,但是他們沒有時間來同情我,他們沒有時間來幫助我。故人何處,救我離愁城內外。
每日我似一部機器似的,機械化的,有規則地做著我應該做的事,我不敢說我做得好,至少沒有出毛病,然而一天過一天,又如何呢。
在馬路上走,因為不再有人愛我,我只是芸芸餘生中的一名,因為不再有人愛我。
過馬路的時候我是茫然的,抬頭看向天空、有時候有雲,有時候沒有雲。穿戴得整整齊齊,天天上班,我這痛苦的上班,一天一天真不懂得是怎麼過的,只不過是為了時間太多,要設法消磨,不然的話,在家坐著要變白癡了。
我不能夠像以前那樣,電話鈴一響,先讓它響個幾聲,然後不徐不疾的取起話筒,毫不猶疑的問:「家明?」一定是他。那個時候,生命是那麼肯定。有時候與他吵架了,撥了號碼,他來接,故意不出聲,他「喂」幾聲,便歎氣笑道:「好好,算了,算我錯。」大家都活在肯定的世界裡,當然他現在還是幸福的——他幸不幸福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有關係的是我,我至如今還似踩在一段雲上,每踏前一步,每每驚得冒出一身冷汗。
又一日下班。我穿著一套豆沙紅的絲裙,並不是為愛漂亮,有個朋友訂婚,下班挑件禮物,順便去一趟。
近日來必定是結婚的好日子吧?人人都爭著結婚訂婚,恐怕是黃道吉日。結婚也容易,只是如意郎君難覓,我要是再癡心地堅持地要等第二個家明,那我就永遠嫁不出去,永遠沒有人願意娶我,永遠不會有人願意與我養育孩子,沒有人。
我該選什麼禮物呢?香港可以花錢的地方太多了,簡直不知道該把錢怎麼花才好,才想花就不見了。買一雙銀手鐲吧,上面刻他們兩人的名字——但是他們兩人叫什麼名字?得把喜帖掏出來看一看,買一雙金筆吧。我每一家店每一家店的遊覽著,像一個遊客,緊盯著櫥窗不放。
然後又人在背後輕輕叫我。「丹薇。」
我猛然抬頭,看到的是那張熟悉的臉,含羞的眼睛,瘦削的身材。
我驚喜地看著他,這麼多人的大街上,黃昏中,他居然又把我認不出來。
但是他看清楚了我的臉之後,忽然結巴了,靦腆的說:「對不起小姐,我老認錯人,對不起。」
「喂!」我連忙叫住他,「你沒有認錯!」
他反而呆住了,「我沒認錯?你——也叫丹薇?」
「你忘記我了?」我坦然的笑,站在大街上,黃昏裡,人來人住,忙得昏頭昏腦,我說:「你已經把我認錯過一次,記得嗎?渡輪裡,霧夜,我們喝過咖啡。」
他想起來了。他的臉慢慢的紅起來,「你——」
「你把我認錯兩次了。」我聳聳肩,「其實我不介意,你不記得了吧?」
他凝視我,以一種憐惜,但是陌生的眼光凝視我,然後說:「你是這麼的像她。」
「誰?」我明快的問:「丹薇?」
他點點頭,「瘦削的肩膀……」
我笑,「我其實已經十分的胖了,五年前,或許是,現在我簡直是另外一個人,我不可能像丹薇。」
「你怎麼知道丹薇是什麼樣子的?」他奇問。
「陳先生,我可以猜想得到。」
「你連我的姓也知道。」他驚叫。
「是的。」我微笑,「你要喝杯咖啡嗎?」
「要,耍,我請你,」他連忙說:「但是你是在買東西嗎?等你買完再去吧。」
「OK。」我笑。
我們同進銀器店,結果買了一雙燭台,叫人包好了送去,那個酒會我自己是不想再去了。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很自在的樣子,彷彿我們是多麼的老友,他的樣子令人舒服,就憑那一點,那天夜裡他吃醉了酒來用手搭我的肩膀,我才沒有生氣。
他永遠像個大學生,那種剛自學校出來、惶惶不知終日的大學生,隨和而溫柔,但是世界對他殘忍,這恐怕是不能避免的吧。
我們到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去,兩個人坐下,他叫的並不是咖啡,他叫了拔蘭地。
他說:「你胸前掛的是瑪瑙珠子?」
「是的。」我下意識地低頭頭。
「很漂亮,配你這件衣服。」
「謝謝你。」
「在什麼地方買的?」他問:「我喜歡這種半右羹的袋飾品。」
「不是我買的,我曾經一度有過一個男朋友,他到克孟都去,在街上買回來給我的。」
「哦。」他說:「他的欣賞能力很高。」
我微笑,「所以他才離開我,跟別人結婚去了。」
「哦,對不起。」
「沒關係,這是我收他的最後一件禮物,他是一個很禮貌周到的男人,他送很特別的禮物給我。」
「你想念地?」
「是的,每一日,每一分鐘,我真不相信可以這麼的想念他。他的名字叫家明。」
「我明白你。但他不是好人,怎麼可以這樣子呢?無緣無故拋棄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