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歎了一口氣,惆悵舊歡如夢。
轉轉身仍然睡了,把過去未來扯在一起,是最最沒有味道的,要生活,只生活今天。
像我這樣,每天早上還是笑嘻嘻的,見到老師們大叫一聲,「早!」
可是見到你,我總還是很文靜,像第一年生那樣,避不過你了,又找不到地洞可鑽,所以只好含糊的稱呼一聲,低頭而過。第一年我要克服我以前所有的生活習慣,我沒有時間笑。但是你總是對我好的。
我猜想英國大概有三萬間大學,每間大學裡起碼有三百個工作人員,總有好幾十個是想你這樣的,所以你根本不算什麼特殊人物。
上課的時候,你總是說:「明白嗎?唔?」
大家合上書本,作其明白狀,我則有難題必問,問到發昏為止。
還有幾個星期我就要回去了。
找一份工作?不大可能,我會過著那種吐血去看白海棠的日子,睡到十二點正,起來,陪下班的父親吃頓午飯,說幾句話,父親回寫字樓,我再回去睡覺,睡到四點起來,打扮整齊,去喝個下午茶,回來吃飯,等父母睡了,開始工作,把寫好的稿子放在客廳的茶几上,父親會替我航空掛號寄出。
我甚至不走出門。
可是我沒有告訴你,我實在是很嚮往戶外生活的。
有一次咱們打泥球,你沒把我認出來,我急忙用毛衣套住頭,你沒把我認出來,因為你不能想像天下間就有那麼一個人。
我也喜歡划船,打網球也不錯。只是我沒有時間,大多數時間,我要溫習,我要工作,我要睡覺,而且每天我至少要花三小時以上的時間來研究為什麼人家都比我幸運。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輕舟已過萬重山了,我還如個縴夫般,頭點地似的扯著我的重擔。
我不能把這些告訴你,你怎麼可能明白。
也許你也有你的麻煩,你說最近不瞭解孩子們了,你買一隻唱機給女兒,女兒不喜唱機,喜歡那只盒子。
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常用空的牙膏盒子做小房子,用刀片割開窗門,都可以開合的,那彷彿不過只是昨天的事,我與弟弟,兩個人肩依肩,背著母親縫縫拼拼的書包上學。我們都是好學生。
當然他已經忘記我了,他現在是皇家工程師,他忘記我了。如果我當真成了大作家,我也會忘記他的,我記得他,因為我沒有遇見更好的,如此而已。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我想問你,我有一百萬個問題要問你,我父親不能為我解答,我兄弟遠離我,我有一百個問題要問你,你可否為我回答。
今天是星期五,宿舍裡的人紛紛約好外出,吃一頓中國菜,逛逛街,拖著外籍男同學,散一天的心。我可以做什麼呢?我會慢慢的走回宿舍,打開我的法律課本,法律這一科對我有催眠作用,五分鐘打開,五分鐘後已經睡著了。然後半夜之後,他們回來的喧嘩聲會把我吵醒,我遲疑一刻,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再睡,星期六繼續溫習法律,星期天也繼續,日子總要過的,我已經等了十二年了,不介意再拖下去。
可是這些日子值得珍惜,別人總不如我那麼留心身邊的事物,即使是一隻售熱巧克力的機器,我都喜歡它,它在F樓,放進三個便士,便有一杯熱巧克力會出來,那味道叫人吐舌瞪眼,小時候吃的瀉藥巧克力,就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用那只機器,大家依在走廊裡說話,我總是看著窗外的白鴿。
有一次我問你:「你會一直教書嗎?」
你答:「是,我愛教書,教書跟演戲劇差不多,學生是觀眾。表演得好,學生多,表演得不好,沒觀眾,我盡力而演,我喜歡教書,這輩子我決定以教書為終身職業。」
也許。
我上你的課,你明白,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記得去年,咱們選科,我在一張白紙上填上老大的兩個字:「主產科技」,然後簽個名。沒有後悔,沒有猶疑,不跟別人。
夏綠蒂予我以老大的白眼。
我這一輩子做事,總還是以人的因素為主,如果你教的是會計,說不定我就選了會計。
日出日落,簡直一點意思也沒有,除非找到一個合心意的人。
有一次我到你小小的辦公室,看見你案頭放著家庭照片。女兒的,父母的,妻子的,真是,時髦的人都這樣,他們喜歡把幸福陳列出來,其實是不是幸福,誰也不大清楚。
我喜歡你,因為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你否定聰明,你說:「衣莎貝,聰明沒有用。」(我被聰明誤一生)你喜歡我,是因為我苦幹。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看見我,就說:「……你聰明……」
我聰明還會到這種地步?我就是不聰明,做什麼都盡了力,盡了心,結果事倍功半,到頭來誰也不見情。你微笑,倒是你明白了,你說:「……別太自卑,能力是有的,只是你太沒有信心。」有著十二年的失敗支持著我,我還能有信心嗎?至少你知道我是勤力的。
像P那個笨笨的男朋友,一日跑來跟我說:「喂,你不知道,P在上課的時候,說了一句最最純正的英文……」 P的英文口音不好,一聽就知道是香港中下等英文書院口音,就因為她說得不好,偶然有所進步,故此連她那蠢頭蠢腦的男朋友都大喜。
像我這樣,說得好是應該,說不好是活該。誰也沒說過我英文講得好,除了我自己,我很會自得其樂,老鼠跌在秤盤上一番。
只除了一次,我在房中看書,溫帶了一個洋小子來,叫我到理工學院看電影,我皺著眉頭說:「……理工學院……不不,我去了那裡,會心碎,一去就想起我弟弟。對不起,我不能去了。」
那洋小子就瞪起了眼說:「我從來沒聽過外國人能說那麼好的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