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害怕。我沒有把這些告訴你吧?我常常昏睡不醒,有人喝酒,有人狂賭,我睡覺。
有時候我想起父親,我們如何到一間小戲院裡,當我念小學的時候,看白潘的「春戀」,就是他與我。如何他領了雙薪,帶我到中環最好的「皇冠」去買衣料,讓母親為我手制一套新衣。如何我們去配新眼鏡,在過海輪上互相考驗眼力。如何我們坐在屋外乘涼,爸總不讓我失望,買冰淇淋給我吃。以前我總是提及我的兄弟,那只是虛榮,現在我決定,我是我,他們是他們,他們的成功與我的失敗無關,我的失敗與他們的成功無關,這麼一來,就很心安理得。如果我有時間,如果你有時間,我都願意把這些告訴你。
有時候,我很累很累的時候,我想走到你面前來,疲倦的問:「我可不可以將我的頭,埋在你懷中三分鐘?」真是好問題,我永遠不會問,當然。後果太嚴重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
當你在改我的考試卷子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這三年在我生命中如浮光掠影,完了就是完了。在去年,我認為我學得很多,知識帶來了狂喜,今年我只是把身體拖來拖去。有人來接我順道上學,我少走半小時路,方便是方便了,但是心中有一種恥辱,為什麼?走路?還是忍受一種侮辱式的妥協?這種小事時時使我睡不安穩。正如一個男學生,邀請我出去,我決不肯出去,因為我不喜歡他,貪圖一點點熱鬧,太犯罪了,如果有時間,我也想問你,為什麼我會那麼想。
當然你不是心理學醫生,但是我想問你。
或者只是與你走一段路,我只要走在你身邊,心裡就滿足了,走過草地,走過牛油杯黃花,走過那池塘,吹皺了的春水,走過那些樹,一直走。只要走一段路就夠了。偶然我或者可以抬起頭來看你一眼。
啊完了這三年,一切苦惱掙扎努力失望工作,完了,以後一輩子,我與你無法再見面了吧?十二年前我愛過一個人。他走了以後,十二年了,我未曾再見過他。我有時候想:他與你是否有點相像?他是否也是在小大學裡教書?有可能,但十二年以來,我沒有再見過他。他消失了。六年前,我又愛過一個人,我仍然有機會見到他,一年一次,有時候兩年一次,我一共不過與他說過五十句話。那是我的戀愛生活,其餘的人,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愛一個人,多多少少要尊敬他、看得起他。可惜的是,我愛的人都不相信我會真愛他們,如果我告訴了你,你也會一笑置之吧。所以我很久沒說這種話了,也沒有說的機會,通常只是說:喜歡,或是相當喜歡,或是不討厭,如此而已。
但是對你,是不一樣的,我很敬佩你,仰慕你,將來總會碰到一個類似你這麼樣的人,但是心情又不同了,時間又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現在每星期三見到你,我總是仔仔細細的看著你,心要幾乎有點疼痛的,沒有多久了,你的神情你的姿態,就要見不到了。人家還有機會回來再讀幾年,可是我呢?我早說過,你不是什麼特殊人物,但是我沒有機會了。
這幾個星期來,真是有一種痛苦的愉快,一邊聽書,一邊做筆記,一邊欣賞你,但是你是明白的,是不是?三年來,從一個學生默然的笑,默然的神色,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的吧?
一會兒我又要獨自走回宿舍去了。天空仍然是那種特有的藍灰,人家都去喫茶玩樂了,但是我卻得緩緩的走回去,換下衣裳,洗個澡,然後睡在床上,想一些永遠想不通的問題。我是多麼多麼希望你在我身邊,多麼多麼的希望。但是沒有關係,這不過是另外一個週末,無數週末中的一個週末。而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再過一個類似的週末,永遠的週末,不同的地方。
少爺
那一年夏天,我記得婆婆來「借人」。婆婆並不是真的婆婆,全村的人都這麼叫她,她又住在我們隔壁,於是我們也叫她婆婆。
媽媽不肯讓她借我。
媽媽說:「她都快嫁人了,飛機票都定好了,還出城去做什麼,說不定又見些不應當見的東西。像王家的阿英,出城一次,如今還穿什麼迷你裙,婆婆,你找別人去吧。」
婆婆說:「這麼急,你叫我哪裡去找?不過是幫幾個禮拜,收拾點家務,難道玉桂不肯去?我那頭東家,是極好的,不然我怎麼一做就十八年?如今他們大少爺要回來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人家要找一個清爽的孩子,待遇決不會錯的,包在我婆婆身上。我知道玉桂要嫁人,這又不事,算是幫我一個忙吧。」
媽媽很為難,「她又沒做過這種事……」
「是,」婆婆搶著說:「但這是家庭裡平常事兒,難道也幹不了,幫我一個忙。」
媽媽說:「你這老貨,真拿你沒辦法,玉桂,你說如何?」
我不響。
婆婆人很好,照說幫她這個忙是應該的。她主人家忽然多添一個人,工作自然吃不消,又有酬勞,於是我點點頭。
婆婆笑了,「好孩子!」
媽媽幫我收拾一點衣物,送我出去,她對婆婆說:「我可把玉桂交給你了,多多照顧。」
婆婆說:「放心,我負全責。」
在船上,我看著海上的風景,正逢炎暑,大家那熱得熬不住,婆婆也解了鈴頭取涼。她問我:「玉桂,快嫁人了?」
我點點頭。
「嫁到外國去.你放心?」她問。
我笑笑。其實伯父伯母都在外國移民了十多年,嫁的是表哥,雖然多年未見,卻還記得他是個頭等老實的孩子。以前老是護著我,不讓其他的頑童欺侮我,如今照片也見過,他並沒有變,幫著伯父伯母開了一間中國餐館,去了,也可以回來,我有什麼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