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
妹妹說得對嗎?
或許時間可以證明。
借來的日子
放假了。
去參加弟弟的畢業典禮。
我還是穿毛衣、長褲,一件大衣。
再穿多就變成不倒翁了,那算什麼,昨天睡了一個午覺,今天精神居然不錯。想起前天大醉,不免有點慚愧。
喝醉了,第二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況且像我這種醉,不過是靜靜的在一旁坐著,又不礙人,又不裝瘋,很是不值,下次可千萬不能再喝了。
弟弟請我化一下妝,我看看鏡子,一張臉是形容不出的蒼白,如果塗了胭脂,那紅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然而還是化了一點妝,自覺那張臉更奇怪了,彷彿像棺材裡的人,硬硬的加點顏色。
我無意大清早咒自己,然而感覺是感覺
阿弟居然很滿意,他笑道:「果然不同了,三十歲的人,還可以充十八歲。」
我也不說什麼,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條布的長裙,一件不長不短的大衣,顏色又不配。看不過眼,把一件貂皮借給她了,藉口是「耽一下鋪地毯的人來,恐怕會順手牽羊,不如穿在身上。」她穿是穿了,但還是不大相襯。
弟弟問我:「你沒有長裙子?」
我沒有什麼?我什麼沒有?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瓏的,我什麼沒有?我歎口氣,未必淪落到如今,就是說我以前未曾好過,即使是今日,也沒有什麼淪落的,買毛衣始終要找到「優格」的店舖為止。
畢業典禮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來了,身上披著各式各樣顏色的袍子,手中執杖,校長坐在中央,有人在彈管風琴,列列的管子排列著,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國,我現在發覺英國人與中國人竟有什麼多的相同之處,至少遲到與不守時就是其中之一,連畢業典禮都足足遲了十五分鐘。
阿弟坐在左邊,披著紅色的絲絨袍,金黃緞子的披肩斗蓬,一頂黑色的圓型絲絨拿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肅容,便是緊張過度,他卻在那裡擠眉弄眼。我也曾問他高不高興,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讀出來的,又不是揀回來的,有什麼太高興呢?」
他說得很對。我也不喜歡太辛苦得回來的東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沒有漂亮的。我與弟弟的女朋友說:「第一排那個,長得不錯。
「往上看的那個?」
「嗯。」
「是的,」她點點頭:「不過有點驕傲。」
我一向喜歡面有傲氣的男孩子。我認定了他的臉,耽會兒趁個機會,叫阿弟介紹。典禮不過是典禮,上前握手,下台,報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禮堂,阿弟一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麼人沒有?」彷彿這是我挑男朋友的機會。
校園那麼大,都是博士,來來去去,一件件的紅袍子,我看到了剛才那個男孩子,就指著問:「阿弟,你認得他嗎?」
阿弟搖搖頭,「別的系的,但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鬧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學士,我也能吹四個月得博士,把照片擱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讓大夥兒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讀書。天天讀。讀功課心在稿子上,寫稿子心在功課上,放了假,整個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麼才好,頭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過來,我看著他們打招呼,說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妝舞會。」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麼了?那個男孩子,就是你說好看的那一個呀,他倒看你,你怎麼沒發覺?]
「啊?」我心裡一股失望「是他嗎?我不知道。算了他脫了炮子,就不對路了。」
我卻又是很多感觸。找一個男朋友,真的這麼難?還沒走完校園,天卻黑了。這邊天黑得快,我沒有手套,手指好像隨時就會掉下來的。
我沒有悔意。現在所過的每一天,都是借回來的,我的生命早已經終止了,去年十月,在台北就終止了,現在活的每一分鐘,都是上帝的特別恩賜,快樂與不快樂,我不能說什麼。
我在寒冷裡走著,鼻孔嘴巴都冒著白氣,有時候下幾團老大的雪,一會兒又變成了雨,弟弟聲音:「喂喂喂,看車子,看車子!過馬路怎麼永遠不看車子?」
是有愧意的,前天醉成那個樣子。與師傅兩個人合喝了一瓶拔蘭地,他老先生一拳把玻璃打得粉碎,弄得每個朋友身上都是血。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發上想心事,一切往事都回來了——父親開門的鎖匙聲,二十年了吧?生日時收到的洋娃娃。做杏仁豆腐給他吃。為了一個陌生人放棄了—切,十年間的事像走馬燈一般的上來。
有人寫信來說:「你這般怕冷的人,怎麼受得了……真替你擔心……"也算是關心?
我總是微微的咳嗽,吞亞士北羅止痛。脊椎骨並沒有好,第八節還是老模樣,第五節又新發了!醫生說可以扣一片鋼塊,一個半月後拿下來,准妥當。我說媽的開什麼鬼玩笑以後沒上過醫生那裡,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它沒事,還不是這麼的過了。
人人都叫我當心身體。特別是編輯們,彷彿我真是一個風吹草動的人物,在學校,教授一直嚷「拿不動不要緊,叫男孩子幫你忙。」於是別的女向學都妒忌起來。我很盡力,凡事我都是盡力的,十年來無論發生了什麼,我的稿子總未曾斷過,這一點想回來,我是開心的。益發愛寫了,尤其是在過這種日子。
醉了以後,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時間裡了。
教調酒,老師拿了個空瓶,我倒來倒去倒不出酒,男同學笑,「衣莎貝,擰酒瓶,擰一下就說不定有酒出來了。」我聽了這話臉色一變,瓶子就落地摔破了。
是幾時的事情,他在飛機上擰汽水?好像沒有多久吧,怎麼就落得這樣呢。我只記得我上了飛機,廿小時!下了飛機,就看見了弟的臉,一晃眼,也就四個月了,都是借回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