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歎口氣,「如果你像我這樣,帶著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你就會覺得,過去十年過得實在太慢了。」
「噯,別試圖轉變話題,我在訴我的苦,我就快成為三十歲的老姑婆了!」
姐姐白我一眼,「你要咱們怎麼跟慶祝?」
「同情心,我需要的是同情心。」我嚷。
「我怎麼同情你呢?」姐姐也提高聲音,「一個人除非廿九歲死了,否則總會到三十歲,是不是?」
你別看老姐結婚已十週年紀念,她的一張咀可沒有退休,仍然牙尖咀利。
我從她那裡得不到共鳴,只好獨自沉思。
三十歲了,我過去那十年是怎麼過的?
十八歲以五優四良的成績在中學畢業,連忙一鼓作氣地念了兩年預科,考入港大唸經濟,港大出來,已經廿三歲有多,深感不足,又往英國讀了碩士,本來還想追念博士,但被母親逼了回家,花了一年尋找理想的工作,怎麼攪的,才剛上軌道而已,沒舒服三兩年,就三十歲了。
我為自己不值。
大學期間的六年過得如閃電,因為太舒適太自在,也結交過男朋友,收過玫瑰花,抓著金手袋穿著晚裝到過大型跳舞會,但總不想到結婚,感覺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無數的瑣事綁住瀟灑的靈魂,天天就是為開門七件事嚕嗦。
我曾親眼看到美麗的姐姐婚後忽然要求時裝店給她打九折,我當時覺得無限的詫異──九折!
但是我現在吊兒郎當的一個人,如此無限度的自由下去,也是可悲的一件事,我得有個打算,換句話說,好歹要找個伴,萬事結了婚再說。
到哪兒去抓這個人呢?
姐姐抱怨我,「年前跟你介紹的阿簡……」
我沒好氣,「姐姐,那阿簡一付甩毛相,贍養著個離了婚的老婆,女兒都十一歲了,你自己嫁了個得意的丈夫,也不必擺出一付成者為王的姿態,盡把這些籮底橙往你親妹子處推銷。」
「那麼老葉呢?」老姐還有膽子理直氣壯,真服了她。
「那個老葉家裡是開鹹貨行的,說話在粘利根,開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車,那車子的氣味也就像他那鋪子,充滿了干魷魚、江瑤柱、冬菇味,載完貨就載女人,還嫌我住得遠呢!我
就算肯替他坐櫃檯收帳,他還嫌我不夠老實──你還提他?」
姐姐略為氣餒,「那麼余律師也算不錯……」
「余某快五十歲了,一副師爺相,外頭據雲養著個舞女,整天彎背哈腰,油膩答答的向人打聽哪個女明星漂亮,姐姐,你不是真想我跟這種人走吧?」
姐姐頓足:「真是,沒有一個人才。」
怎麼辦呢?我頗為絕望。
「你那些同事──有沒有可能?」
我把頭搖得幾乎掉下來,別開玩笑,他們?別說「才」三十歲,就算是五十歲也暫且要忍一忍。
「小張小陳小李呢?」姐建議。
「他們還在泡的士過呢!蓄著汗毛當鬍鬚,我跟他們去混?英名掃地。」
「這就是了,」姐姐下了結論,「妹子,是你自己挑剔,需怨不得人。」
我遲早知道有這一句話,女人若到了三十歲,阿狗阿貓也得委身下嫁,否則即便不麻不疤,社會也得懷疑咱們有不可告人之隱疾。
難怪有個女同學歎曰:「快三十了,總要嫁一次,否則別人以為我沒人要。」這些日子離婚也勝過從來沒嫁過,這個氣可真賭大了。
究竟離婚婦人與老姑婆之間,哪一類身價較高?
這些問題一直困擾我,我非常煩惱,而時間毫不留情地一天天過去,一日讀會真記,讀到「……那似花美眷,也敵不過如水流年。」我如看到毒蛇似的尖叫起來,整本書拋在地上。
自己嚇自己,其能久乎。
姐姐安慰我:「我們再展開大規模相看如何?」
我懊惱的問:「怎麼攪的,我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忽然之間變成眾人的負累了?」
姐姐問:「要不要去算個命看看怎麼說?」
「啐!」我尖聲反對,「作死,你也是個大學生哩,你越說越回去了。」
「你看,老姑婆脾氣畢露,有個鐵算盤批命,準得不得了,你又不是沒這個閒錢,去一趟又有什麼關係?」
「你這個八婆,」我反駁,「若批准我嫁不出去,我該怎麼辦?買根繩子回來吊死?」
「你可以把打扮自己的巨款省下,花點在子侄的身上。」伊提醒我。
「你就是看不得我穿一兩件好衣裳。」我氣道。
「你跟我吵架有什麼用?」姐姐一不做二不休,「你該把時間省下來去覓個好丈夫。」
她的氣焰難擋,我實在受不了。
找個好丈夫,就是做女人的唯一目標?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一定要讀文憑找份好職業?我益發不明白了。
如今我三十歲,理想對象的年齡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歲,具高尚職業,收入學識都與我相等,有相若的興趣,有共同宗旨──為什麼不呢?三十歲的女人也是人,也可以有擇偶條件。
嘴裡雖然理直氣壯,心中不禁虛了起來。
我從來未曾這樣注意過自己,現在發覺自己眼角有皺紋,略不當心大笑,看得很清楚,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麼緊,打起網球來有點力不從心,我深深的恐懼了。
外頭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斷成長,人家的眼睛明亮,皮膚細結,頭髮烏亮,天真活潑可愛,人家是白紙,男人把她們染成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沒有一點尷尬。
儘管現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處,但還是趕著在廿七歲前完婚,因為遲婚盡有百般優點,最恐怖是有可能永遠結不了婚。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諒的害怕。
讓我想一想,姐姐的三十歲是如何渡過的。嗯!是,是姐夫陪她在歐洲渡過的,我記得我們還幫她看孩子呢!由此可知她沒有此刻我所經歷的痛苦,自然她是不同情的,事情若不臨到自己頭,是完全不相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