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三刻才放學?」
女郎像是懷疑他留堂,劭恆也不介意,只是微笑。
她說:「我明白,你在圖書館做功課。」
劭恆沒有回答。
他畏羞的性格表露無遺。
女郎似乎明白他,笑一笑,也不再引他說話。
她愛快車,劭恆只覺路兩旁的樹似壓下來似往後退去,不會有危險吧,他想。
但她也是駕車好手,轉彎抹角,做得瀟灑漂亮,一點躊躇都沒有。劭恆很佩服她這一手技術。
人家沒有大他幾歲,已經這樣老練能幹,可以想像,不知見過幾許世面,而他,還是小孩似,生活單純,只有上學回家兩條路。
劭恆暗暗歎口氣。
女郎已除下絲巾,隨意地搭在肩膀上,像嘉莉姬絲莉模樣。
那種異樣的感覺又來了。
劭恆整個人像失去重量,漸漸向上升,飄浮到半空,絲絲白雲在腳下飄過,他在高處往下看,見到一輛小小紅車,由美麗的女郎駕駛,而身邊坐著的,正是他,蔣劭恆。
劭恆快樂的心在他胸膛內撞來撞去,像他愛玩的彈子機器,叮叮叮,一下子積聚到萬多分。
雖然年輕,他也知道,人活在世上,不應快活若斯,這種時光,不可能常有,所以份外珍惜每一秒每一分鐘。
他希望可以把時光留住,就在這一剎那,在這條公路上,車子永遠向前,達不到目的地。
但,對女郎來說,是不公平的吧,也許人家渴望快快回家沐浴看電視呢。
劭恆看她一眼,她把車停下。
「我相信你到家了。」
劭恆用盡力氣,只能夠再說:「謝謝你。」
「我每天都出城,要是你願意,隨時可以載你。」
劭恆一時沒想到適當的答案,只是說:「不必麻煩了。」
女郎笑笑,「再見,小朋友。」
小朋友。
劭恆有說不出的委屈,那是用來稱呼七八歲的兒童的,怎麼可以加諸他身上,太不公道。
回到家,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自抽屜中取出刮鬍刀,很仔細地把上唇邊濃密的汗毛剃了一次。
已經有鬍髭了,劭恆想,少年人有異於小朋友。
母親叫他吃飯,他說不餓,躺在床上看小說。
累了,墮入夢鄉,夢見與女郎去旅行,兩人在草原上奔跑。
草的顏色綠得耀眼,她穿白色的裙子,衣袂飄動如一隻粉蝶,愛畢竟是太過華麗的一件事。
劭恆伸手去觸動她的頭髮,柔輕如絲。
「劭恆,劭恆。」她叫他。
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劭恆罕納。
「劭恆,醒來,飯沒吃就睡覺,太不衛生。」
劭恆張開眼睛,發覺父親站在他床頭。
他歎一口氣,下床來。
難怪哥哥、姐姐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否則一輩子做小朋友。
父母家中有一套規例,在這裡住一日,就得尊重律例,接受束縛。
劭恆在浴室洗臉,還要隔多久才能獨立生活呢,他問:五年,七年?
他胡亂吃了一點東西,回到書桌,攤開課本。
母親跟進來問:「劭恆,不舒服嗎?」
「不不不不不。」他不耐煩的關上門。
母親吃了閉門羹,只是很幽默地聳聳肩。
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記青少年的煩惱。
其實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過,除出繁重的功課,還得花不少精力來應付成長的痛苦。
生理與心理都由稚嫩的兒童階段日趨成熟,什麼感覺都有:畏懼、高興、意外、滿足、懷疑……一切放在內心,又不能與大人說個明白。
難怪不少同學憋得長滿一臉的小皰。
當夜劭恆無法集中精神,很馬虎的寫了兩篇功課。
他的思想,早已飛出去老遠老遠,同女郎在那無名的草原上會合。
劭恆伏在書桌上熟睡。
第二天早上,忘記撥鬧鐘,母親把他叫醒,眼看要遲到,他匆匆趕出門去。
老師以為他病了,勸他回家休息。
劭恆漲紅面孔,堅持不肯,倔得似條牛。
老師暗暗打量他,開始擔心,希望這種現象只屬暫時性。
快要放暑假了,也許只是考試壓力使劭恆態度略為轉變。
到了下午,劭恆情緒平靜下來。
他躲在校園角落,無端落下淚來。自從五歲那年在門口狠狠摔了一跤,跌爛膝蓋大哭一場之後,他還沒流過眼淚。
劭恆用手帕擦乾眼淚,放學回家。他也不知道為何落淚,內心並不見得悲傷.相反地還有一般難以形容的歡欣,但眼淚像是最自然不過,默默地淌下臉頰。
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連劭恆都為自己驚心,不不不,一定要當心。
他登上公路車,回家去。
吃完飯吃水果,父親坐在電視機前看美式足球,劭恆到門外散步,隱隱聽到蟬叫。
他坐在石階上,呆呆的看看公路前方。
劭恆跳起來,她來了。
一點小小紅色,開頭只似芝麻點,漸漸趨近,引擎聲傳來,晃眼間已有火柴盒子大小。
劭恆不由自主站起來。
女郎一定是出城去赴約。
駛近了,劭恆發覺不止一輛紅車,貼近它的,還有一架銀灰色的跑車,兩車一前一後,巧妙地在路上滑翔,兩車只差一公尺虛位,一下子,如箭般擦身而過,消失在彎角上。
劭恆呆了許久。
那輛灰車,屬誰所有?
劭恆的內心苦澀起來。
那片青綠的草原,劭恆沒有想過要同別人分享,他沒料到有人會提了籃子來,在草坡上舉行野餐會,劭恆一直以為,草地是他的秘密,沒人知曉。
現在他明白,他的想法,是太天真太無知了。
平復下來的心情,又似漩渦般攪動,他低下頭,回到屋內。
父親在十一點半關掉電視,接著熄掉全屋燈火。
劭恆想睡,卻比什麼時候都清醒,胸口像是點著一朵小小的火焰,熾熱光亮地照耀著那一前一後兩輛跑車。
它們一直在劭恆心中飛馳,提醒他,他只是一個不相干的旁觀者。
車子有沒有回家,他不知道,天差不多亮的時候,他才睡著。
清晨,父親的聲音傳來:「這孩子,晚上在做什麼?白天起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