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猛烈,曬得雅兒鼻尖上現雀斑,影樹羽狀樹葉投影在她面孔上,身子上,也斑斑點點。
我們總能找到相愛的人,但不是如雅兒愛大哥那樣,要那樣純真激烈可怕的愛,是沒有可能的了。
「小弟小弟」,她拉著我。「說,他昨天同誰出去?」
聽到不理想的答案,會得馬上飲泣。
那驚人強烈的感情,受不了的人會有恐懼。
大哥也說:「將來或許還能戀愛,但要雅兒那般愛我的人,普天下只有一個。」
他是知道的。
他說得太樂觀了,戀愛,到了八十年代,像一切事,沒有不可以放進電腦去分析的,基於經濟學上的供與求,統計學上的機會率,以及會計科上之盈與虧,一段理想的感情很快就會產生。
人們如果想浪漫的時候,會讀一本小說,或看一場電影,生活中真正的羅曼史,已經消逝。刻骨銘心的,是美金利息價位之上落。
「是不是,祖兒?」
「是什麼?」她詫異地揚起一道眉。
「你會不會放棄一切來愛一個人?」
「什麼是一切?」
「你的前程,你的家庭,你的工作。」
她更意外。「誰?誰會要求我那麼做?」
「譬如說,我。」
她凝視我,笑了。「不,不是你。」
「怎麼見得不是我?」
「你不是那種玉石俱焚的人,要求戀人放棄一切,你所付出的代價,也必然不少,何必呢?此刻流行平和的愛,不一定要有所犧牲才顯得出其偉大。」
祖兒朝我眨眨眼。
以前,愚昧忘我的犧牲往往由可愛的女性帶動。。。
這一切都屬過去,我茫然想,男人,別再存有夢想了。
「說,工作與感情,哪一樣較為重要。」
「大暑天,不適宜談這種問題。」
「說呀!」
祖兒狡鮚的答:「在放大假的時候,不可缺少感情生活。」
這不是雅兒的答案,雅兒是拜倫時代的女性,感情生活是她的全部。
「我們去游泳。」
「算了,孩子們放假,到處擠滿人,不如涼快的聊聊天。」
看,理智戰勝一切。
誰還會在大雨中跑出來余愛人擁抱。
衣服,似薄膜濕透貼在身上,頭髮,絞得出水來,風雨無情地擊打,境界多麼叫人嚮往。
「訂檯子到羽廳去吃飯?」
他們終於私奔,聽說先到美國,兩個人都是用學生護照進去的,只帶著一年的生活費。
「喂,我說到羽廳去吃飯。」
「好好好。」
祖兒不是唯一的一個,現在她們都這個樣子,吃飯,買衣服,都有固定的一等一的地方,你不能說她們虛榮,因為她們經濟是獨立的,自己寵壞自己,有何不可?簡直是太可愛的舉止。
一年工作十一個月,祖兒每年出去旅行,遊遍全世界的珊瑚島,才會享受呢。
你問這些黃金女郎肯不肯為感情弄得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她們會以為你在搞舞台劇。
一坐下來,她同領班說:「一九八零年的查當尼白酒。」
看,什麼樣的派頭!
誰還患得患失,窩窩囊囊的去浪費時間談戀愛?
祖兒說:「自下午到現在,你說不到十句話。」
「看到鄰桌那個女孩子沒有?」
祖兒微微轉過頭去。
「花裙多漂亮。」
祖兒立刻說:「是羅拉愛許利牌子。」
「什麼都瞞不過你的雙眼。」
她笑笑。
「你穿也一定好看。」
「不適合我。」
「誰說的!」
「穿這種裙子如何上班?」
「下班穿。」
她笑了。「吃這壕,味道實在不錯。」
鄰桌的女郎頭髮上別著一隻蝴蝶結,是,這種打扮又回來了。
什麼都會回來,雅兒幾時回來?
正在播的歌也是比莉荷莉蒂的怨曲,是的,表面一切都可以模擬重演,扮得似模似樣,但實際精神,一去不返。
我並不覺得壕有什麼好吃。
待叫甜品時,賭氣說:「菠蘿刨冰。」
侍者笑出來。
雅兒請我客,吃菠蘿刨冰,甜冰裡有許多香精,澆著紅汁綠液,光是視覺上已是一種刺激,味道酸且甜,令舌頭麻辣,在夏天吃它,以毒攻毒,使你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永遠忘不了。
「巧克力蘇夫莉。「祖兒說。
不要不要不要文明,不要不要不要進步,我要菠蘿刨冰,肉帛相見。
我同雅兒說:「別傷心,將來我娶你,照顧你。「
她畢竟還是笑了。」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你要養我一輩子。?
「我已經在儲蓄了。」我說。
她說:「謝謝你的心意。」
她讓我握住她的手一會兒。
我閉上眼睛。
飯後,祖兒爭著與我付帳,還爭贏了。
她確不必穿花裙子來討好任何人。
「要不要看場電影?」
「祖兒,我覺得好悶,你悶不悶?讓我們私奔到荒島去。」
祖兒只是笑。
「要不正式結婚,鬧一鬧,弄得昏頭漲腦,不用想那麼多。」
「你喝醉了。」
雅兒離去那一天,消息如火燒似傳開,我呆了半日,出了半日汗,夜裡開了父親的烈酒,灌下去,喝得天旋地轉。
醉了三日方醒。
之後再也沒有醉過。
我問祖兒:「你會不會跟我走?」
「去哪裡?」
我歎口氣。
把祖兒送回家。她會認為我在感情上尚未成熟,她根本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麼。
大哥在我房內。
把名貴麻質西裝當睡衣那樣穿,左手夾一支煙,右手拿著紅樓夢連環圖看。
一邊放著威士忌加冰。
嗜杯中物的人受酒精影響早期眼睛會得水汪汪,大哥便是這樣,不知情的女性還以為他含情脈脈,天底下美麗的誤會原是很多的。
他說:「雅兒也回來了。」
我極受震盪。「你見過她沒有?」
他輕笑兩聲。「憑什麼去見人?」
「舊情人。」
「這也算身份?」
我的心撲撲跳,一定要去看她,多年盼望的一件事終於可以實現。
「已經結了婚,帶著丈夫兒子一起回來,」大哥洞悉我的心事。「先生是外國人。」
沒有關係,我只想見見她,以償宿願。我撲出去打電話到姨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