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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頁

 

  念生有意無意問:「你聽不聽到過這間公寓有怪聲?」

  安娜笑了,「怪聲?中學畢業以後我已學會不去聽我不喜歡的聲音。」

  念生訝異,真沒想到外表時髦美艷的安娜有這樣高的智能。

  她拍拍念生的肩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平安相處,不要多心,不必去理會任何聲音。」

  安娜什麼都沒有說,念生已經明白一半。

  她喜歡這裡房租便宜,負擔得起,回到小小公寓,打開門,是她自己的天地,她可以伸長手腳,做自己愛做的事。

  奇怪,許久沒有聽見父母弟妹的聲音,卻一點也不覺得掛念。

  父母想必亦有同感。

  母親最喜癡癡地問:「你中午吃什麼,我真擔心你沒得吃,你有沒有得吃?」

  可是當念生要求母親幫她做便當的時候,又被母親一口拒絕。

  那只不過是老人家的口頭禪,其實她並不關心成年的女兒吃些什麼。

  連上了年紀的人都那麼虛偽,念生失望。

  弟妹此刻一定爭著用她騰出來的空間吧。

  妹妹不止十次八次地說過:「靄然的姐夫願意資助她去留學,」藹然是她們的表妹,「藹然每星期必定到姐夫家喝茶打牌,藹然真幸運。」

  是,藹然的姐夫比真父母真兄弟還強,所以引起不少人眼紅,也希望姐姐去找一個好姐夫。

  念生只得對妹妹說,「你也是別人的姐姐,你爭點氣去成全你的弟弟吧。」

  念生不知道藹然的好姐夫有沒有稍微照顧一下自家的弟妹,抑或,他只是一面倒,努力做一個姐夫。

  一搬出來,使少了這層為父母找好女婿為弟妹找好姐夫的壓力,她甚至無需為自己找好丈夫,念生只需要做好她的工作

  也許,家人的苛求才是最可怕的聲音。

  安娜晚上出門去,整間公寓只剩下念生一個人。

  兩位女同事上來探她。

  小坐一會兒,談得很投機。

  「有個自己的窩真是第一步。」

  「一個人住又太靜,最好與人合住。」

  「主要是租金太貴,有人分擔比較合理。」

  「那裡去找念生這樣好的同住。」

  念生心念一動,「喂,我招租的話,你們來不來住?」安娜也許快結婚了,念生想把公寓自她手上頂下分租。

  「喂,」女同事大喜,「是不是真話?」

  「不過,這間公寓有怪聲音。」

  女同事大笑,「什麼聲音怪得過老闆那把聲音?」

  念生也笑。

  「唉,有時做夢都討厭她那種吼吼吼亂吼的聲音。」

  「聽說此人即將被調。」

  「別談她,說我們的事為正經,這裡只得兩間房,我們豈非要抽籤?」

  「客廳不需要這麼大,」念生說:「窗戶這邊還可以間多一間。」

  「嘩,那我們可以共進退共出入,多好。」

  念生興奮地說:「還可以合用一個鐘點女工,回來一切家務妥妥貼貼,不必操心。」

  「太好了!」

  念生忽覺不對,「我並非誘你們離家出走。」

  有人搔搔頭皮,「不知恁地,人一長大,家就變得雞肋一樣,不知是否我們天性涼薄。

  「肯定是,小時候容易滿足,三餐一宿,洗不洗澡都沒關係,一到十五六性子就野,貪念也大,一天到晚幼稚地與人比較,常嫌父母老土,唉,一報還一報,說不定將來我們的孩子就那樣對我們。」

  「我才不要孩子。」

  「越是說這樣話的人,越會生養,哈哈哈哈哈。」

  念生說:「我只想爭取多一點自由。」但是母親不明白為什麼由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會決絕地要離開她。

  人大了總要離開家。

  「有些女兒婚後把女婿也往家裡帶。」

  「人家父母有容乃大,愛屋及烏,不比我,」念生歎口氣,「家母對家父的無能失望,希望女兒為她爭氣,要我替她找一個英明神武的女婿。」

  女同事笑,「一定要威風凜凜的女婿?聰明能幹的女兒不行?」

  念生深知母親的舊思想轉不過來,在她心目中,最值得驕傲的女子,乃是嫁得好的女子,而嫁得好,不過是四肢不動,但衣食無憂。

  這種標準在今日說出來嚇壞人。

  念生深知做工的女人是痛苦的女人,但是,沒有工做的女人是更痛苦的女人。

  做工的女人為生活付出的是勞力,不做工的女人為生活付出的是自尊。

  兩者之間哪一樣比較重要,真是見仁見智。

  就在這個當兒,念生忽然側起頭

  同事們靜下來,隔一會兒其中一位站起來,走進浴室,半晌出來,手中拿著一隻收音機,笑道:「你忘了關這只鬧鐘收音機。」

  是嗎,就那麼簡單?

  同事們走後,念生猶自為家人感慨不已。

  父母親也為家庭盡了力,爸從來未試過失業,媽媽也從未試過不煮飯,但不知恁地,仍然不夠好,仍然追不上社會標準。

  父母與子女均怪對方不夠體貼瞭解。

  念生靠床上看小說。

  悠悠然,她又聽到廣播劇似的對白。

  這次,是一個年紀較老的女子:「山窮水盡思回頭?這個家可養不活你。」

  另一個較年輕的女子分明是她的女兒,央求道:「我養下孩子馬上走。」

  「你去求你父親,他讓你住才算數。」

  念生放下小說。

  女兒太不爭氣,母親也太過殘忍,到了這種關頭,都是自家骨肉,還弄什麼手段,爭什麼閒氣。

  奇怪,念生已經不去追究聲音來源,聽慣了,就似聽長篇廣播劇似聽下去。

  就讓那些聲音與她同住吧。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哀哀痛哭。

  「你爸失業,你弟尚未畢業,只靠你兄每月拿些少家用來,你緣何百上加斤?」

  呵這一家人,像所有家庭一樣,未能同舟共濟。

  老一脫父母生得密,對於女並無太多憐憫之心,念生的女同學結了婚,養下個女兒,拿著小小的汗衫給念生看,淚盈於睫地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怪她,一定原諒她,從這麼小養大,由我把她帶到這個孤苦寂寥的世界上來,母女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問題?找不到好丈夫,至少還有好媽媽,找不到好丈夫,更加需要好媽媽,怎麼可以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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