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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頁

 

  小田頭痛欲裂。

  她服食寧神劑已有一段時間。

  仍然不能入睡,小田決定下樓散步。

  她住在半山舊屋區,近西端,那裡獨多醫院,從前小田習慣早起跑步晨運,現在失業,睡到日上三竿,改做午夜客。

  那晚一定是陰曆十五,月亮大而且圓,一如銀盤,小田坐在石階上,吸一口煙,舒口氣,古榕樹下涼風習習,情調不淺。

  小田希望白天不要來。

  她痛恨白天,什麼事都是在白天發生的,天一亮,她便得急急應付各種大小事宜,偏偏有許多事,不是憑她一個人的能力可以解決。

  但願可以一輩子坐在榕樹下。

  一天一天過去,小田仍像行屍走肉,不知何去何從。

  有時自露台往下望,小田會想,跳下去,跳下去多好,什麼煩惱都沒有,又可以與媽媽見面。

  想到媽媽,她無法不落淚。

  媽媽那永遠溫柔的雙手,一邊說:「來,媽媽痛惜,媽媽痛惜」,一邊輕輕撫摸。

  自小就享受慣了,在醫院裡永別母親,她哭得昏倒,因為知道媽媽的手再也不能安慰她。

  為著不叫母親失望,甄小田非好好活著不可,母親的愛是她的原動力。

  她立刻退回客廳,關上露台的門。

  今夜,她又下樓去散步。

  夜間司閽勸她:「甄小姐,這麼晚了,不如休息。」

  小田不出聲,她總不能對看門老頭訴說睡不著。

  「甄小姐,治安不十分好。」

  小田笑笑。

  她一向膽大。

  「還有——」司閽吞吞吐吐。

  「我不怕,請放心。」

  小田不過在附近吸吸新鮮空氣就走。

  那日她穿著白色松身家常裙,覺得有點涼意,便打道回府。

  那一帶隔幾十公尺才一盞路燈,幽暗中小田忽見人影一閃。

  小田站定了腳,誰,這是誰?

  她一點都不怕,輕輕問:「媽媽,是媽媽嗎?」不禁淚盈於睫。

  小田頹然坐在石階上。

  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跟她說:「你也睡不著?」

  小田一震,抬起頭來,看到面前站著個年輕女子,臉容皎好,白衣飄飄,向她微微笑。

  小田看著她,難道時運真的這麼低?

  少女輕輕坐下,「我也睡不著,出來走走。」

  小田混身的寒毛直豎。

  少女笑了,「願意與陌生人談談嗎?」

  為什麼不?大家都是女性。

  可是小田也需隔一會兒才能說:「心中實在悶。」

  少女怪同情她,「我知道,我是過來人,悶得最好天不要亮,還有明天永遠不要來。」

  小田苦苦地哭。

  「不怕,會過去的。」

  小田不由得問:「還要熬多久?」

  這時,小田臉上微微一濕,她知道是下雨了。

  遠處有人叫她:「甄小姐,甄小姐。」

  是看門的阿伯,打著一把傘找她,小田頗多感動,世上還是好人多。

  她抬起頭,倏然不見了那個少女。

  「甄小姐,下雨了,當心淋濕身子。」

  小田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衣少女?」

  看門老頭臉色都變了,「快走,快走。」

  那一夜,不住地下著雨,一直沒停。

  小田睡得非常壞,嘴裡喃喃叫媽媽,醒來,發覺枕頭濡濕。

  撐著起床,已接近中午,腦海裡兩把聲音仍在爭持:「去,快上路,四年晃眼就過,拿了學位一定有新發展,堅強一點。」

  另一把聲音卻說:「不能去,放棄現有的去追求未知數,未免太笨,你不會成功,屆時年紀已經老大,得不償失。」

  小田深深悲苦,她願意得到第三者的意見。

  她努力地振作起來,撥電話給從前營業部的同事珍妮,想與她詳談一下,電話接通了,小田體貼地問:「你有沒有五分鐘,可以說幾句嗎?」

  那珍妮說:「我正想找你,你知不知道那威廉斯多壞?洋人有時真禽獸不如——」一直訴苦訴下去。、

  要到二十分鐘後。小田才有機會說:「對不起,我有事要出門去。」

  那珍妮才啪聲掛線。

  小田苦笑,沒想到送上門去被珍妮當作出氣對象。

  世人便是這樣,自己的煩惱才是真正的煩惱,哪真會有心思去理會別人。小田仍不放棄,她換了衣裳出門去散心。

  獨個兒坐在茶座上,更加寂寞,幾乎想落荒而逃,好立刻回到家中,鑽進被窩,不問世事。

  她碰見了一位漂亮的伯母,問候一番,閒聊幾句,通通是門面話,不著邊際。

  不知伯母有無心事,即使有,小田也幫不到她,因為她也不能幫小田。

  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可見一斑。

  此刻,小田最希望馬上可以找到一個好對像結婚,組織家庭,生幾個孩子,鬧哄哄地過日子。

  世上自有幸運的女子,但那不是甄小田,小田還要獨自走一條很長的人生路。

  行李已經收拾好,二十二公斤,不多不少,公寓在十多天後也得交給新業主。

  故此在家小田天天穿那件白色常服,省得煩。

  晚上,她又忍不住出去乘涼。

  那少女比她早到。

  見到她,向她點點頭,「又是你。」

  小田大膽地走過去,月色下,那少女有不食煙火之美態,清麗脫俗。

  少女問:「你心中有疑竇?」

  「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小田垂頭,「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工作。」

  那少女端詳她,明澈雙目似非人間所有,「胡說,你還有青春有健康,這是人類寶貴的資源。」

  她說下去:「有這兩樣,你便可以去追求更多,世上沒有什麼是唾手可得到,總得放時間心血下去。」

  講得這麼勵志!

  小田卻歎口氣:「我覺得前路茫茫。」

  少女笑了,「誰看得清前路?別擔心,人人都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

  這其實是很普通的安慰語,但小田聽了就是受用,半晌她說:「謝謝你。」

  「同是天涯淪落人。」少女很會套用舊詩詞。

  「你?」

  少女訕笑,「不然深夜跑出來坐在此地幹什麼?」

  她又有什麼故事?

  想聽人家的故事,必須先把故事告訴人。

  小田說:「沒有人會比我更慘,我失戀失意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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