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欣高興得不得了,緊緊擁吻老同學的小寶貝。
不知道世事是否每到紅時便成灰,不久便聽到消息,孩子的父親進了醫院。
再過些日子,他病逝,終年三十一。
陶欣是那種少數仍然相信劫富濟貧,雪中送炭的人,她去探訪過俞慧幾次。
俞慧均在書房中與律師商討細節,陶欣只得與幼女打交道。
那小女孩子根本不曾感覺到喪父之痛,照樣活潑潑玩耍嬉戲,陶欣為之惻然。
她父親死不瞑目吧,孩子那麼小,生活安排得再妥當,孩子沒有父親是不一樣的。
接著的一段日子,陶欣忙得不可開交,她結婚,忙事業,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被她打出一番局面來,小小一爿室內設計店居然有了盈利。
再見到俞慧的時候,她口氣仍然老大,但臉色不一樣了,沒有人會期望年輕寡婦笑臉迎人,但俞慧脾氣特別燥,所有的話不是說出來,而是罵出來。
陶欣心細如髮,她注意到小女孩身上的大衣轉為大地牌,蓓蕾牌,而不是從前的貝貝狄婀。
這是陶欣後來自己有了女兒永不買過份名貴嬰兒衣物的原因。
她相信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刻意誇張,怕只怕無以為繼。
回憶到這裡,陶欣累了,回臥室休息。
第二天中午,她去赴俞慧約。
銀行區午餐時分不知多擠,根本不能好好說話,俞慧碰到的熟人又多,一個個走過都與她打招呼。
半晌她說:「陶欣,我急需一份工作。」
陶欣大惑不解,「你認識那麼多人,怎麼會托我找工作?我做的小生意,同外頭沒有聯絡,除非你到我店來幫忙。」
俞慧不管三七二十一,「你一定要幫我。」,
她還想吹牛,陶欣已經打斷她,「你想拿多少薪水?」
俞慧氣餒,「一萬六。」
陶欣怔住,那還不及陶欣設計收入的十分一,俞慧怎麼生活?
表情大過詫異,俞慧看出來,沉默,隔一會兒,補一句:「我還有點節蓄。」
陶欣答:「我儘管替你想想辦法。」
離開咖啡座之前,仍有不知多少人上來打招呼。
在俞意以前辦事的地方,也有陶欣的朋友,說起這個女子,都笑道:「她才有辦法。」
今日,這個有辦法的女子,顯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你別說,分手的時候,反而是俞慧說:「我到停車場去,送你一程如何?」
「不用,我去乘地鐵。」
多可笑。
「司機呢?」俞慧狐疑,想知道有否托錯人。
「放假。」司機也是人。
這年頭,除了全職家庭主婦,還有誰是奴隸。
陶欣不是那種排場要擺到足的人,她每做一件事都因為有實際需要。
她不明白何以俞慧不思節流。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
能幫人便幫,不幫拉倒,切莫乘機教訓。
回到家,公事私事又追上門來。
好幾次陶欣因不願放下女兒,抱著嬰兒來聽電話。
並沒有努力地為俞慧攬工作。
直到一個夜半,起身看自己的女兒,想到俞慧也有女兒要照顧,才決定替她好好托人。
電話打遍,都十分詫異:「西報上每週末百多兩百頁聘人廣告,本市沒有失業率。」
可是俞慧硬是要待專人介紹。
「多大年紀,有什麼工作經驗?」
「嗯,是,是有這麼一個人找事做,也有人同我說過,好像有幾年會計經驗,不過年紀稍大,我們希望找大學一出來便接受訓練那種。」
陶欣頭痛。
像她們那種年紀,最好有自己的生意,或是已做到董事總經理,歲月不饒人了,哪裡還有精力朝九晚六,心有餘而力不足,嘴巴不軟膝頭都酸軟,哪裡還能同十八廿二那種女孩比試。
是以好幾個女友明明同配偶不和,也只是忍聲吞氣,實在缺乏從頭再起的勇氣。
在這段時間內,俞慧跡近歇斯底里地天天打電話騷擾陶欣,她幾乎是壓逼這個老同學:「有沒有希望,告訴我希望不是等於零,我會很快找到工作,你有沒有替我找工作?」
陶欣才是走投無路的那個。
終於叫她想起一位開會計師樓的客戶來。
陶欣硬著頭皮冒昧去電。
對方極之客氣,「陶小姐,請你的朋友明天早上與我的秘書聯絡一下。」
陶欣終於鬆一口氣。她隨即撥出時間通知俞慧。
俞慧道謝之後,忽然說漏了嘴:「哼,要不是我催得你緊,你未必替我找工作。」
陶欣啼笑皆非。
不禁無限悲哀,到了這種地步,夫復何言。
這時方有心情客氣一兩句:「你哪裡會找不到工作,不過心情緊張而已。」
行走江湖秘訣之一:有恩於人,切莫提在嘴邊,最好不予承認,才不會失去這個朋友。
「不,」命慧說老實話,「這次如果沒有你,我準要仆街。」
陶欣忍不住問:「你怎麼會搞到這種田地?」
過一刻,命慧才回答:「還不是為了女兒。」
「算了吧,沒有她,你自己也要吃。」
俞慧已找不到借口,「你知道沒有大學文憑,年紀也不輕了。」
「你一直抱憾少一張文憑,為什麼不去讀一張?」
「現在?」
「為什麼不?有不少人六十五歲才讀大學,有志者事竟成。」
「陶欣,這個時候不要同我開玩笑好不好?」
俞慧說得對,這不是提閒話的時候,但是很久之前,她已動過念頭想做港大成人大學生,可惜那些學位屬意在社會上有成就的人士。
久而久之,沒有學位已成為俞慧的口頭禪,擋箭牌,名正言順做一個弱者,要社會照顧。
「明日好好去見工吧。」
陶欣躺在沙發上出神。
就算找到這份工作,又做到幾時去呢,四十歲、五十歲,看樣子俞慧定會小跑車照開、傭人照用,既不能節流,就得開源,如此下去永遠不能言退休。
半夜做夢,陶欣夢見同俞慧兩個沿門乞食,苦不堪言,驚醒,冷汗爬滿背脊。
她何嘗沒有經過到處找工作的歲月,一家一家,兜售力氣,不知看過多少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