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烈風自我腳底推上來。
我罵他:「非得如此裝神弄鬼不可。」
他把雙手插口袋中,「對不起,葛小姐,空氣震盪便成為強風,我的行動比你更激動空氣。」
他不怕十字架。
我呆視他。
「謝謝你。」他說。
「你──是鬼?」
「那是人類用的名詞。是,我是鬼,我們慣性稱已死去的人再出現的形象為鬼。」
「別人可看得見你,聽到你說話?」我說出去了。
「只有你,我的電波與你腦電波吻合,所以你『看』得見,『聽』得見。」
「我不明白,你不是說你是鬼嗎?」
「我們有沒有必要站在這裡說話?你一定覺得冷。」他似乎很關心我。
「我太興奮,見到你,是不是我的生命亦走到盡頭?」
「不不不,完全沒這種事。」
我放心了,我怕死,像地球上所有的人一樣,我怕死。
「我同我女兒住,我不能招呼你。」
「她到同學家去了。」
「你怎麼知道?」我奇問。
「我是一束游離腦電波,我當然知道,我可以與她作有限度的接觸。」
這時候有人插嘴問:「葛姑娘,你同誰說話?」
我轉身,是年老的管理員。
我連忙陪笑說:「沒有誰,沒有誰。」
我進電梯,虞亦跟著上來。
奇怪,至此我完全不害怕,我想他有控制活人情緒的能力。這種本事,俗稱或許就是「撞邪」?
我開了大門,果然看見告示板上有小寶留下的字條,說要九點多才回來,附看電話號碼,必要時可以找她。小寶從來不叫我擔心。
我倒出茶來。
我想鬼是不用喝茶的。
「你到底是什麼?」我問
「我如銀幕上的映像,其實我是不存在的,」他問:「你知道電影?電光幻影。」
「電影是有底片的。」我提醒他,別把我當無知婦孺。
「我也是呀,世上的確有過虞兆年這個人。」
「可是他已經去世。」
「是的,三年前因車禍身亡。」
「你同你女朋友,李玉茹小姐,反而不能心靈相通?」
他無奈的笑一笑,「很多三十年的夫妻何嘗不是。」
「她仍然很愛你。」
虞低下頭,表情很側然。
我不明白我如何會可以看得到他,而且那麼逼真的表情,七情六慾,歷歷在目。
電影是過去式的,每次放映,都是同一套映像,但他都活生生,應答如流,我可弄不懂。
他回答我的問題:「腦電波是活的。」
「每個人去世後都有這樣一束電波?」
「不一定。」
「我不明白。」
「好像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成為音樂家。」他解釋。
「我更不明白了。」我竟然笑。
「那麼咱們就不要再談論這個問題。」
「那只戒指你一直帶在身上?」我問
「是。」他說:「我與玉茹相愛,論到婚嫁。她一直對我念念不忘,有一個很好的青年向她求婚,她還猶疑不決,送還戒子給她,好使她知道,我贊同這件事。」
「你不怕嚇壞她?你也太特別了。」
他沉默。
我攤攤手。
「你是個好心的女子。」
「會有好報嗎?」我問他。
「一定會有。」
「我會否得到三個願望?」
「我的能力有限,一個願望吧。」
我並沒有出聲。我仍然非常非常困惑,我竟可以與一個影子說話。
門鈴尖銳地響起來。
我再抬頭,虞氏已經不見了。
我去開門,是小寶提早回來。
我們一起吃晚飯。
邊吃我邊問:「小寶,如果我可以得到一個願望,應該要什麼?」
「你碰到神仙了?」小寶笑問我。
不是,是一隻鬼。
我問:「應否索取很多錢?」
「不!」小寶衝口而出,「不!」
「金錢萬能,有什麼不好?」我憧憬,「到時你老媽穿姬仙蒂婀的皮裘,戴鮑嘉麗的珠寶,不知多帥。」
「這些爸爸都可以給你。」
「不要再提他,我不要用他的錢。」
「他是你丈夫,妻子用丈夫的錢不該,那該用誰的錢?」
我不出聲。
「媽媽,你為什麼恨他?」
我仍然不出聲。
「他很想念你,他一直問起你,很想幫你,你為何一一拒絕?」
「小寶,不要問太多。」
「他到現在還沒有再婚,你呢,連男朋友都沒有。」
「我總不能找一個比他更差的人呀。」我苦笑。
「我覺得他很好。」
「那是因為你不是他的妻子。」我說。
「媽媽,」小寶說:「你合理一點好不好?」
「我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媽媽,他一直說他生命中最好最高貴的女人便是你。」
我不響,胃部忽然不適。
一你們也曾有過快樂的時刻。」
是的。在他未曾承繼父親偌大遺產的時候,我們住在一間小公寓中,其樂融融,他工作,我撫養小寶,一直都很好,直至他發財……
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
也許是我妒忌他,也許是他在有了錢之後,不再稀罕我,我們的關係就此崩潰。
離開他的時候我什麼也沒有帶,但從法官那裡,我奪得小寶的撫養權。
也許因此害苦小寶.物質上她貧乏得很,儘管她父親有七八輛各式車子,她卻要擠公共車上學。小寶從來不發怨言,但我有時禁不住內疚,到底我這母愛,對她有益還是有害?要她知道人間道麼多疾苦幹什麼?
跟她父親,或許就被縱壞了,為什麼不呢?這原是一種特權的享受。
「媽媽,」小寶問:「媽媽,你怎麼了?」
「沒什麼,收拾一下,睡吧,不早了。」
母女倆各自回房,我本來想想一會兒秋,思想過去未來,消幾滴眼淚,但連睡衣都沒換,就蓋上毯子一直睡到天亮。
失眠真是奢侈。記得有老人家說過:睡不看?閣下還沒疲倦。吃不下?閣下尚未肚餓。一切都是無病呻吟。心情不好?大災難尚未來臨呢,一個炸彈下來,什麼春花秋月,都拋在腦後,還不是照樣得跟看大夥兒逃難。
第二天鬧鐘響,我尚意猶未足。
頭髮膩塌塌,早該洗了,都快有股味道,卻找不到時間。腰骨仍然酸痛,但一天的工作又得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