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瞪著她的臉看,那麼美的輪廓,那麼光滑的皮膚,透明的唇,明亮的眼睛。世界若沒有孩子的話,真會沉倫。
請看看我臉上的雀斑、細紋、黑點,真不相信自己也年輕過。
後來我們看一會兒電視,便睡著了。
午夜夢迴,聽見霧夜中汽笛長鳴,很有點感慨,起床找杯水喝,看看鐘,才十點正,越來越早睡,如鄉下人。
我下床去看女兒,她睡在那裡,箱一隻小動物,呼吸起伏,有些微的音響。
我愛她,我坐在她床沿很久很久,不明白怎麼可以這麼愛另外一個人,如果有槍彈射過來,我會毫不考慮的擋再她前面。
我在深夜裡感動了自己,覺得生命真的奇妙,而活著還是好的。
第二天,天氣轉得很涼很涼,比早一日低了十度,簡直要我的命。
照照鏡子,很是感慨,有些人是不會老的,但我就不是。
我認識個理智聰明的太太,她的職業是導演,美得不像話,已經夠令人羨慕了,滿以為她三十八九,誰知道一日她丈夫告訴我,她已經四十八。
我張大了嘴,合不攏。近五十歲!
我簡直不相信,近代有很多人都長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可是得天獨厚到那種地步,未免太過。我就不行了。
有時也不能想太多,於是披上衣服上班。
以前是瀟灑,或是故作瀟灑狀,現在可隨和了,這一套衣裳穿了三天沒換過,我也不關心。漂亮有什麼用,整潔已得。辦事能力才要緊。
可是在馬路上碰見傑的時候,話又不一樣了。我後悔沒把華倫天奴穿出來。
他仍是那麼英俊,真要命。
一直聽見別人說,在馬路上碰到舊情人,如陌路人一般,他們多數已經變得又老又醜又胖,弄不好還禿頭,一點味道也沒有。
我這位就不同,他跟以前一模一樣,也許只有更好更成熟。
他先看到我,立刻同我打招呼。
我抬頭看見他,發呆,心酸,失措。
他把我拉在一角,問我可好。
我明明沒有什麼不好,卻禁不起他十全十美的一問,頓時低下頭。
他並沒有即離去的意思,在我手中接過重疊疊的公式包,堅持要送我一程。
只有他還有這種風度,替女人穿外套,拉椅子,開車門,只有他。
他一路上也沒有說什麼,我卻說了很多,假裝一個愉快的聲音。
與他分手有多年了,聽說他還沒有結婚。
當初是為那位女士才分手的,如今他們大概也分了手。為了什麼?我不敢問。
他送我到寫字樓門口才走。
很多女同事看到他,都來問我,他是誰?
我沒有回答。
孩子都那麼大了,還回答做什麼。想起來真是頂溫馨的,曾經戀愛過總勝過沒有這種感覺。那日很沉默,有什麼做什麼,心中有種充實的感覺,真是難得的,過後還能做朋友,還能有一聲招呼,很多戀人,事後就反目成仇,成為陌路人。
我很幸運。
人家不會這麼想,人家覺得我神經,前度難友拋棄我,我還不介意,一點血性也沒有。
但我不是激烈的人,曾經有生意長來往的同行再電話上罵我,我可以唯唯諾諾四十五分鐘之久,身旁的同事都替我不值,根本我可以摔掉電話不理,但我仍然在那裡承認過錯,我就是那麼沒血性。
我並不覺得委屈,生氣的是對方,不是我,不管他為什麼生氣,我如果能過令他平靜下來,一定是好事。看,多成熟多可愛的態度,結果自己胃氣痛。
過幾日,丈夫回來了。
風塵樸樸,一臉勞累,看到他還是好的,我連忙服待他,放了一缸頗為燙熱的水,又撒了浴鹽。
他累得話多不想說,吻我一下,跳進浴缸,幾乎沒在水中睡著,是我叫他起來,他浸得連手指皮都皺了,擦乾身子,換上運動衣,也不說什麼,立刻倒頭大睡。
這一覺起碼十個小時。
我為他掩上了門。
他帶回來的衣箱需要清理,我把它們打開來,全部都是髒衣服。
因為他成日出門,漸漸買了好幾打襯衫與內衣褲,於是我把髒的取出,交女傭洗燙,把乾淨的放進去,又檢查他牙膏香皂可有短少,還有剃鬚水這些。襪子放在一隻布袋中,方便他找,還有新出的書籍,共他在旅館消遣。
他在旅途喜歡怎麼樣的消遣,我也不甚了了,我莞爾。
這次回來,也不知他什麼時候又要出去,還是把一切準備妥當的好。
女兒很不高興,她埋怨父親每次回來便倒頭大睡。
小孩子不懂得累的可怕。人一疲倦,意旨力完全崩潰,什麼都不想,門口有鈔票都不要去拾,只想睡。
人真是無用。
我知道疲倦的滋味,有一次熬完夜,我痛哭失聲,哭完之後喝一杯水,睡倒傍晚,起來再喝一杯水,然後再繼續睡。
女兒寂寞的進房來數次偷窺我醒了沒有,好同我說幾句,我知道她在我身邊,也覺得歉意,但無論如何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
女兒是寂寞的小孩。
現在的小孩都寂寞,父母實在太忙,不是為錢,而是賺錢不容易,老闆一聲令下,萬里關山也要趕了去,為生活,不做固然不行,不做全套異不行。
今女兒巡來巡去,想與父親說話,但她父親沒得空。
我拉住她,同她講故事。
她們現在可不要聽玻璃鞋,快樂王子,人魚公主這種故事,女兒認為無聊,壞的人太壞,好的人太好,她不相信,她愛聽的故事是衛斯理的科幻故事。
又聽又怕,特別愛比較簡單些的,於太空人結觸這些。即使在很不開心的時候,只要我肯讀故事給她聽,她就高興起來。
一杯熱牛奶,一碟餅乾,一小時的故事,我們母女倆的感情便加深又加深。
她認識的中文字比較少,還不足以自己讀這些故事,但她會努力。
我叫她坐在我旁邊,把《藍血人》第一章讀給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