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金環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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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頁

 

  同學都知道我只得兩套衣裳,並不看低我,反而都說要學我的樸素。

  「一連三年都考取獎學金,連書簿費都有著落,」他們說:「不穿衣裳咱們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親離婚後,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許多,非常若澀,臉上罕見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誰能怪她呢,環境造人,那麼苦的生活,就有那麼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愛做晚餐,通常由我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職業,安定下來。

  母親說:「兒子都賺薪水,我也該退休了?」

  「辛苦那麼多年,也夠了,讓我養活你。」

  「可是空下來做什麼?」她遲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學習。」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說你負擔重,嫌你。」

  「媽媽,那樣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親撫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長進,令你受委屈。」

  「媽媽。」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親一直鬱鬱寡歡。。

  正如她說,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讀書的時候,無論異性如何暗示,我都無動於表。但出來做事,少不免應酬幾句。

  都不是我的綠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對我特別關心,甚至替我織毛線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盪的女孩子,卻從沒遇見過。

  直到一次在某跨國公司的會議室遇見一個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顏色的套裝。

  許多人認為職業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嚴最高貴,弄得會議室暮氣沉沉,難得看見賞心悅目的水彩色,況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隻顏色。

  於是我冒昧地兜過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來,自我介紹。

  令我驚艷,五官有三兩分似我心中女郎。

  馬上微笑,「我們彷彿見過面。」

  她再仔細打量我,「沒有。」她肯定的說。

  這不要緊,三天後我們開始第一次約會。

  三個月後我把她帶回家見母親。

  原以為母親會喜歡她,一個有學識、大方、經濟獨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會面,母親足足批評了她十次八次!想起來便說幾句,想起來便說幾句,令我十分煩惱。

  母親根本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事。

  那件事再簡單沒有,她不想我結識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兒子長大後會離開她,但感情上她應付不來。

  這將是我最大的難題。

  怎麼說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錨。

  可憐的母親,可憐的我。

  從此我沒有把女友再往家裡帶。

  母親生日,我竟忘記,開會至七點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見媽媽鐵青面孔,坐在客廳中央生氣。

  我暗暗吃驚,不知為何原委。

  母親隨即開始埋怨、訴苦、解釋,一說說了三個鐘頭,我連領帶都來不及解開!呆著臉坐在沙發上聽她教訓。她以為我與女友尋歡作樂,以致完全忘記這個重要日子。

  我納罕起來,媽媽一向不注重日子過節,從不慶祝,好幾次連她自己都渾忘。

  她是要打聽我同女友走得怎麼樣啊,竟如此旁敲側擊,無理取鬧,我啼笑皆非。

  我沒有辯駁,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過去拍拍她肩膀,然後上床睡覺。

  半夜聽到母親哭泣。

  聲音低微,卻哀痛欲絕,聽到這種哭聲,覺得人生一點味道都沒有。

  母親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總有一日要離她而去。

  那是一個初冬的晚上,天亮得遲,我聽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親上了一輩子的班,苦樂自知,從未曾有過靠山,從沒有休息,山長水遠,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時,除非倒下來,從不休假。

  隨後我也起床出門。

  天氣轉涼,氣氛蕭瑟,心情懷得不能再壞,母親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樣子我必然要有所犧牲。

  那日臉色灰綠,五官浮腫。

  心情好,能令一個人年輕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約會異性,每日下班,準時回家,過了三數個月,母親與我也就相安無事。

  女友來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靜地問我,為何疏遠她。

  我把理由告訴她。

  她沉默許久,至為訝異,但她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說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選擇,不予置評。

  同時她也肯定我們間往來不會有結果,不會有幸福,倒不如即時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門口,她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麼,結果還是省下了。

  母親也沒有看到我的好臉色,我日日鐵青著面孔進,鐵青著面孔出。

  大家這樣不開心,不知為著什麼,犧牲得毫無價值,加上公司調來一個愛無理取鬧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給夥計過好日子,情緒更壞得不能形容。

  我開始下班喝上一兩杯鬆弛神經。

  漸漸喝得比較多,並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歲,我歎息,去日苦多,幾時才捱得到老。

  母親半夜老是起來咳嗽,同她去看醫生,醫生勸她退休。

  多年來積勞成疾,建康早已崩潰,她渾身是病:支氣管、胃、肝、腎、心臟都不大健全,嚴重貧血、神經衰弱。

  歸途中,在車子裡,母親緊閉著雙眼,忽然微笑,我正詫異,她卻輕輕說:「當我年輕的時候,我亦是個標緻的女郎。」

  聽了這兩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話,我鼻子發酸,眼淚幾乎要衝出來。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須照顧她,除了我她還有誰呢。

  一年後她去世。

  沒有公開發喪,沒有刊計聞。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個爛醉!踉踉蹌蹌的離開酒吧,走到路燈邊,開始靠牢燈柱嘔吐,也不覺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邊流浪漢。

  說來真是慚愧,母親去世,我竟有些如釋重負,多麼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這一生,有限溫存,無限辛酸,活到八十歲那麼長壽,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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